推門進來的是包坎。他后面還跟著兩個低級軍官。
商成驚訝地發現,這兩個軍官竟然是孫仲山和趙石頭。
笑容立刻浮現在他臉上。他前兩天還埋怨過這兩個家伙,一個娶了媳婦就忘記了自己的差事,另外一個打著幫忙跑腿的旗號也溜得蹤影全無,誰知道轉天他們就出現在自己面前。難道說這倆家伙都長了順風耳,知道自己朝包坎說過,要給他們處分?
三個多月不見,孫仲山還是老模樣,便帽常服馬靴一絲不茍,渾身上下收拾得整齊利索,一進門跨前兩步便把身體挺得筆直,右臂一抬攥拳在左胸一抵,兩腿并攏馬刺交擊啪一聲行個軍禮,嘴里低聲稟告:“西馬直邊軍仁勇副尉孫仲山,參見校尉!”
趙石頭咧著嘴正要過來和商成說笑,瞥見孫仲山的正經模樣,不由得一怔;再看商成已經收了笑容一臉的嚴峻,登時記起來剛才包坎的叮囑……可他如今左手拎著個黑陶土罐子,右手提著幾封桑皮紙包裹的點心,就想行軍禮也騰不出手他趕緊疾走兩步把罐子和點心都擱在桌案上,退一步握拳壓胸比劃個禮:“西馬直邊軍仁勇副尉趙石頭,參見校尉!”也不等商成還禮,就靠近低聲說:“月兒讓我給你捎的白糕。這是二丫讓給你帶的‘四季香’……”
商成擰著眉頭打量下酒罐和幾封點心,再撩起眼皮乜一眼石頭和孫仲山。這倆家伙是不是有毛病了,帶這些東西趕路?還是以為有了柳月兒和二丫捎來的零碎吃食,就能抵消他們超假的處分?他撇著嘴角就準備敲打下兩個忘乎所以的家伙,又聽石頭說道:“別大聲宣揚。十七叔還不知道酒是二丫送的……”
商成現在才注意到門外還站著一個人。
霍士其!十七叔!他咋來中寨了?
他顧不上想霍士其為什么會突然來到中寨,急忙站起來迎接。他讓霍士其坐在桌案前右邊的椅子里,一面親自張羅著給他倒茶湯,一面歉疚對他說:“……一時忙昏了頭,都沒看見十七叔您來了,竟然讓您站在屋子外。”他雙手捧著大半盞茶湯遞給霍士其,繼續說道,“您怎么想起來到西馬直了?家里都好吧?年過得怎么樣?我嬸子呢,她身體怎么樣?幾個妹妹呢?”
一連串的問題讓霍士其簡直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而且商成的尊敬和客氣也讓他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他捧著茶湯張了張嘴,最后含混地說:“都好,都好;你嬸子也好。”
“您看我,過大年的都沒顧上寫封信回去給您二老拜年……”
霍士其攥著茶盞囁嚅著說道:“沒啥,不用寫信,你公事忙,又隔著那么遠的道,信也不容易通……”
商成看他神色不大自然,這才注意到霍士其的模樣和以前很有些不同。十七叔白白胖胖的圓臉龐如今變得又黑又瘦,本來光潔的額頭上現在到處都爬著細密的皺紋,憂心忡忡的愁容也代替了自信鎮靜的笑容;就是下巴頦上依舊蓄著的一綹黑須,如今也是一片亂糟糟的焦黃色。
看來十七叔一定是遭遇了很大的麻煩事。
但是他沒有立刻詢問霍家出了什么事。他想,即便是有大麻煩,也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急也不用急在這一會兒;既然十七叔來到中寨,那么他們叔侄倆就有的是時間說話。于是他對霍士其說:“叔,您先寬坐一下,我和他們說完事就陪您。”看霍士其要起身回避,他扶住十七叔的肩膀說,“不用,就兩三句話。”
他轉過身,目光在孫仲山和趙石頭身上一轉,臉色已經沉下來。但是他心頭盡管有些著惱,卻不知道該怎么處分這兩個家伙一一畢竟他當初給這倆人假期時并沒有規定時間,只說把親事辦好就回來,哪知道孫仲山娶個媳婦居然耽擱了這么長時間……他沉默地注視兩個身體拔得筆直的家伙良久,鼻子里哼了一聲,對孫仲山說道:“你的那哨人已經調去上寨,你收拾一下,明后天就趕過去。”又對石頭說,“錢老三那哨兵已經調回中寨,他說他缺個貳哨,我已經答應把你派過去,回頭你去找他報到。”
石頭一臉的不樂意,撅著嘴說:“怎么不喊老包去……”被孫仲山借著行禮領軍令的機會用胳膊肘把他一撞,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行個禮,拖長聲音說道:“是。職下遵命。”
商成再把邊軍衙門關于各寨邊軍的要求也和孫仲山講了一通,看孫仲山點頭都記下來,這才問道:“親事辦得如何?”
孫仲山臉上立刻就笑出一朵花,抿著嘴使勁點下頭,從懷里掏出個紅綢緞繡的荷包,不由分說就塞到商成手里。商成接在手里一捏,扁不扁圓不圓的似乎是幾個小金銀倮子,就開玩笑道:“我這個大媒人才這么點媒錢?”
包坎在旁邊酸溜溜地說:“我才只收到幾個糖果子哩。”
商成馬上給包坎出主意:“那你娶媳婦時連糖果子都不拿給他。”
這話不僅讓孫仲山和石頭驚訝,連坐一旁神不守舍的霍士其也是一臉的錯愕。
面對幾個朋友的連聲追問,包坎只好交代了自己和廖達二閨女定親的事情,不過他立刻叫苦:“還說五月間迎親的,現在能不能娶回來都難說了一一天殺的,我攢的媳婦錢都被挪去修圍堰挖井了!如今連新房都不知道去哪里尋!”
孫仲山他們一路過來,西馬直一道川里大興水利的事情多少都聽說過一些,不過只知道是衙門出錢請識風水能打井的大匠人,地方上出人工出力氣,還不知道包坎竟然為這事墊了錢。他們正想刨問個底細,商成已經抓過那份催要款子的文書笑起來:“我正說這個難題怎么解決哩,可巧你們就回來了一一孫大財東,趙大財主,我知道你們都不窮,沒說的,一人先借三十貫出來。”他嘴里喊著讓兩個人一起掏錢,眼睛卻只看著石頭一個人。他知道,度家店剿匪時孫仲山和石頭都繳了不少戰利品,不過孫仲山剛成親,不可能拿出多少錢,不過石頭光棍漢一個,再手腳放暢地胡花,總能剩下一二十貫吧?一二十貫也能頂幾天,他也能騰出時間再去想別的辦法!
起初孫仲山還當商成在說笑,直到包坎在旁邊證明,他才知道商成是真要找他們借錢。他翻出就剩幾十文銅錢的荷包,苦了臉說:“真沒錢。在霍家堡買房子買地,討媳婦擺酒席,一通忙下來差點背一河灘的債,哪里還有錢?”
石頭更凄涼,他連個荷包都沒有。他打著幫孫仲山辦喜事的旗號留在屹縣,其實大半時間是在街上閑逛,去年夏秋幾場仗積攢下來的百十貫錢早輸得精光。就是因為賭桌上輸得太厲害,他都沒盤纏去燕州會他的相好。
商成黑著臉把公文扔回桌案上。滿心想掏他們幾個錢來度饑荒,可……
因為對石頭太過失望,他都沒力氣去教訓這個荒唐的家伙了。
霍士其不言聲把公文拿過來翻了下,說道:“我有個法子,你可以斟酌一下。”
“什么?”商成驚喜地望著霍士其。嘿!自己怎么忘記了,十七叔也是衙門里的案牘老手,處理這種事情最有經驗,說不定就能給他尋個好辦法。不過他也有些擔心,霍士其會不會給他出“餿主意”?畢竟這些老胥吏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增派捐稅。他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著委婉一些,對霍士其說,“十七叔,西馬直是邊陲,又連年遭逢旱災,莊戶們都不富裕,要是不體恤民力的話,怕要影響衙門的聲譽……”
霍士其搖頭道:“我說的辦法不是這個。”他指了公文說,“雖然是官上指導民間出力,但是水井池塘圍堰都是公用,地多地少地勢遠近也有個區別,取水用水也有個誰多誰少的差距一一這個就有分說。兩個辦法,一是把所有的本錢總和到一起再分攤下去,莊戶按土地多少遠近折算,每家每戶都攤一些本錢,這樣大家都沒有話可說。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先找大戶借貸,等工程完工后,所有取水用水都須付錢,一文錢幾挑水在官上統一做個規定,再明文規定這水錢繳到償還完官府借貸為止……”
他的話還沒說完商成就已經搖頭。兩樣都不可取。衙門早就說過這事不會找莊戶另外出錢,要是現在遇見困難就改口,以后官府做事就很難讓人信服。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而是指揮所衙門的信譽問題。
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眼下除了他以私人的名義的找幾家大戶借錢之外,實在是尋思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實際上他已經準備這樣干了一一大不了接下來的兩三年里沒有俸祿而已。沒俸祿他也不怕。他是軍官,吃穿用度邊軍已經包圓了,用錢的地方其實很少,再說他又沒個家庭要養,短兩年的銀錢無所謂,咬咬牙就過了。何況他在屹縣還有十幾畝土地,供應月兒杏兒的生活也沒有問題……
他拿定主意一一等老蔣從工地回來就讓他做一份預算,然后他再比照著預算找幾家大戶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