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既然應允帶話,照理說兩個人的談話也就該到此結束,彼此互道珍重拱手作別才是正理,可令文沐奇怪的是,王義說完話卻又拉著他坐下,從當初兩人共事時不多的幾次交往開始,攀前扯后地一直把話拉到目下中路軍圍困黑水城久戰不克的窘迫局面,其間又穿插著北征以來幾場戰事的總結評介,以及一些軍旅中的逸聞舊事。文沐本來就有心事,又掛念著剛剛安頓下來的兵士和交代下去即刻辦理的幾樁緊要軍務,偏偏一時摸不清楚王義的來意,不能黑起臉把個毅國公朝帳篷外面攆,只好點頭微笑嘴里有一聲沒一聲地附和,眼睛卻止不住地朝營帳外溜。
“……右路軍進草原之后,就是這一戰打得最驚心動魄,突竭茨山左四部幾回都差點踹破了老營。你也知道,右軍老楊度是叫驢子脾氣,別人不招惹他他都要踢別人幾蹶子的老姜頭,一口氣接連砍了三個擅自后撤的營官旅帥,又親自帶上五百衛隊去堵口子,才總算護住了老營。兩邊對峙了五天,直到七月初二渤海衛七個營從側翼插上去,威脅到突竭茨人的后路,山左四部才把隊伍撤下去。說起這側翼上來的七個營,也是楊度的眼睛毒……”
王義連口水都沒喝,連比帶劃講故事一樣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地分析右路軍的勝敗得失,老楊度如何連番冒險扳回局面,那孤軍突出的七個營又是如何脫出山左四部的重圍,渤海衛兩個旅又是怎么樣冒死接應……文沐臉上笑容已經發僵,還要做出一副傾聽模樣,心里早就是貓抓一般急噪。側耳聆聽更鼓,已經是戌時三點,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昏暗,潑墨一般深邃的天穹上點點繁星忽閃忽滅,天地交接處一脈舒起緩伏的山巒草甸被最后的青白色天光映襯得無比清晰,遙遙傳來一通鼓聲,營盤里到處都在點燃火把火堆,轉眼間搖曳的火點便象被線串起的珠子一樣,順著坡橫橫豎豎地漸次鋪展開。
“……只是那老楊度精明一世昏聵一時,竟然放棄突竭茨擔心腹背接敵的時機,派出兩個旅去接應被困的渤海兵。那時候本不該救援那七個營,就讓他們在突竭茨人的后路牽制騷擾。再把兩個旅從北面木登堡穿插過去,自己率大軍從正面打,三面一起動手,山左四部不敗也得敗。”
文沐呆著臉也不說話,耐著性子聽王義做在營帳里大放厥詞,聽到王義的話直指楊老將軍貽誤戰機,終于忍不住怒火,抬起頭就要批駁一一楊度要是敢拿那七個營的渤海兵當棄子和誘餌,渤海衛就敢讓楊度一個人去和突竭茨四部拼殺!這王義都不想想,如今是什么時候,還能冒這種風險?惟戰以勝不過天時地利人和一一中路大軍遲遲不能攻克黑水城,右翼趙軍不敢放手突進,給突竭茨山左四部留下了喘息整頓的機會,天時上已經不占優勢;大軍深入草原作戰,地形不熟糧道迢迢,地利上劣勢明顯;大趙兵步騎各半,遠不及敵人移動迅疾,大軍又是臨時從各地抽調人員組成,相互間并不熟悉,協調配合不夠的弊端從北征開始就暴露出來,唯有的優勢就是趙軍裝備精良訓練精純,更有征討世仇突竭茨的同仇敵愾,人和上才勉強算是與敵人共有。如今三路大軍都在和敵人僵持,都在等對手犯錯誤,這個時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內部起紛爭離心離德!楊老將軍不惜放棄戰機而去營救渤海兵,這才真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一眼就看出戰事的關鍵一一右路大軍不能有閃失!要是右路軍敗了,北征也就完了!而只要穩住軍心穩住局勢,破敵殲敵的機會總能找得到,
“王將軍……”
文沐正要開口叱責王義,副尉已經走到營帳外,也沒進帳子,就站門口說道:“校尉,胡旅帥剛剛派了人傳令:亥時兩點,各營校尉副尉都要去旅帥帳商討軍務。”
文沐閉了下眼長長吁了一口氣,把涌到嘴邊的一席話又強咽回去,問道:“現在是什么時辰?”
“二更剛過。”
“馬匹軍械糧秣領回來沒有?”
“領回來了,文書正在給各隊配發。”
“唔。”文沐沉吟著點頭,眼角余光在王義臉上一轉,轉臉說道,“想不到和王將軍一席長談竟然說了這么多時候,早就過了用晚飯的時候。將軍就留給我這里吃晚飯。”說罷也不等王義說話,直接對門口一個親兵吩咐道,“照我的伙食,給王將軍也端一份過來。”親兵答應著就去了。
王義倒沒留意到文沐剛才的差點失態。他水都沒喝一口就東拉西扯譬說了大半個時辰,早就唇干舌燥喉嚨里冒煙,偏偏文沐只是點頭應聲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搭,讓他肚子里預備了半天的一番話壓根沒機會譬說,這時候便站起來笑道:“晚飯就不用給我預備了。陳柱國那邊還有軍務要處置,我也是偷空過來和昭遠敘舊。而今人也見了舊也敘了,我還得過去布置晚間的關防,不能久留。”他整頓好衣甲踏出營帳,看著漫草坡橫豎排列的火光帳篷,吸一口幽涼的夜風,聞著鼻端飄蕩的淡淡餅饃肉湯香味,頓時覺得肚腹空空蕩蕩,咽了口唾沫,對送出來的文沐說道:“昭遠,聽說你們要去阿勒古河上游駐守,什么時候走?”
“最遲后天就要出發。”文沐說道。這本來是軍務,不能隨便和人提及,但是王義是從四品的明威將軍,又是驃騎軍的行軍長史,無論職務還是勛銜都比他高得多,所以他就給了個模糊含混的答復。況且即便他不說,王義也能去旅指揮所詢問。
“你想不想留在大營?”
想!這個字幾乎已經在文沐在舌尖上打轉了,他還是強忍住沖動沒有讓它脫口而出。和突竭茨面對面地廝殺是他五年來夢寐以求的事情,可事到臨頭他卻不能不按捺住自己砰然跳動的心。他低垂下眼簾默了一下,旋及又抬起頭說道:“假如能留在大營,當然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情。不過……”
王義打斷他的話說:“你愿意就成!其他的事你不用管,我去想辦法。明天一早給你答復。”看文沐沒有反對,他想了想再問道,“你帶的兵有多少?”
“六個哨七百二十五人。”
王義點點頭。他帶來了一千二百驃騎軍來左軍大營,衛護柱國將軍是綽綽有余,但是想再在即將到來的大戰里斬立功勛卻是力有不逋,恰好聽說文沐帶了一營威武軍精銳,便過來套近乎拉關系,籌劃著怎么把這營人馬劃到自己手里。他本來以為,以自己國公身份,再有柱國將軍作幌,文沐要是有心仰仗自己這顆大樹,自然會主動投靠,誰知道事情到了最后還是要他先開這個口。糟糕的是,如今旁邊已經站了好幾個軍官士卒,他就是有心招攬也不能把話說得那么露骨,只能假作幫忙權送個人情賺兩聲感激……他眼神復雜地望了文沐一眼。急忙間他也想不清楚文沐到底是見事遲鈍還是另有想法呢,看自己的親隨已經把馬匹錢過來,突然想到個事情,就問道:“馬匹呢?”
“剛剛補了一百匹馬,勉強算是步兵騎兵各一半吧。不過新配的馬匹我還沒去查看過,不知道是不是戰馬。”
馬匹的事情倒難不住王義。他對文沐說:“這個事情你也不用管,我去找軍馬司幫你把戰馬補齊。”他上了馬,拽著韁繩又說道,“回頭你看看你營里都缺什么,擬份詳細的清單給我,我去幫你辦。瞧在那三十軍棍的面子上,我也要幫你把這事辦成!”
“那就有勞王將軍了。”文沐拱手微笑。
他突然想起來半路上孫仲山托付給自己的事情,怎么樣想個辦法把商成留在衛軍。他一路都在為難,不知道該找誰來幫忙辦這個事情,到大營之后,更是聽說左路軍的統帥已經換作李慳,就覺得這事更難有個眉目一一李慳就是燕山右軍司馬李慎的叔伯兄弟,商成被趕派去西馬直邊軍,據說也是李慳暗地里的指使……但是眼下就有這個機會。王義,他肯定能幫這個忙!李慳總不能為了李慎的事情而和毅國公作對;況且李慎也沒吃什么“虧”,既沒撤職也沒查辦,他做下那么大的案,最后不過是在家“養病”而已,說起來已經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他連忙喊住王義:“王將軍,且留一步!我有事說!”
王義勒著韁繩在馬背上問道:“昭遠兄還有什么事?”
文沐突然不知道如何措辭。他默了半天,才艱難地說道:“……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小公爺幫忙。”
“你說。”
“……商成這個人,不知道小公爺聽說過沒有?”
王義皺起眉頭,沉吟著說道:“有點印象,但是記不起來是在哪里聽說過這個名字了。”他拍了拍戰馬的脖子,安撫著這躁動的畜生,拿眼睛望著文沐等著他說下去。
文沐把商成的事情掐掉后面一段,然后簡單地和王義說了一回,末了說道:“這是一員驍將,放在邊軍里押運糧草實在是太埋沒了……”昭遠不才,愿意讓出這威武軍校尉的職務
王義已經想起來了,這個人他確實聽人說過好幾回,還聽說燕山衛最精銳的那營兵就是這個人一手一腳帶出來的,也動過招攬這個商成的心思。不過當他知道李慳李慎兩兄弟和這個人有矛盾之后,就沒了這個想法。他犯不著為了一個小軍官去和李氏兄弟生分。但是眼下文沐突然又提起這事,他總得給個過得去的答復。他想了想說道:“我可以找李提督關說一下。不過昭遠也別抱太大指望一一邊軍人事調動要通過邊軍府,僅僅是個公文往來就要二三十天;如今前方戰事緊張,邊軍府協助糧草運送的職責又是重中之重,能不能及時處置也是個兩說的事情……我記住這個事情了,回頭就和李督帥還有陳柱國說一聲。”
文沐抱拳拱手深施一禮:“請將軍務必把這事掛在心上。昭遠代商校尉先謝謝了。”
王義擺下手說道:“昭遠,你和我情誼不用說個‘謝’字。我先去了,等你和你的人調令下來,咱們再找時間說話。”說著把鞭子在馬股上輕輕一掃,坐騎黃驃馬已經撒開四蹄順著營帳間留出來的通道縱出去。
他在路上還在納悶:自己讓文沐留在大營,又給他馬匹又許他軍械補給,他竟然連謝都沒謝自己一句;自己不過是漫口胡應一聲替那個商成說兩句好話,文沐就躬身致謝一一這個商成,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