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是五月十五上午接到衛牧府急遞關牒的,下午就離開了敦安,當夜歇在敦安縣換馬集,次日天沒亮又復動身,傍晚時分進入祝縣萬全鎮……如此曉行夜宿兼程趕路,兩百里山路百余里川道還是走了四五天,直到二十日的午末未初時分,才回到燕州城。
今天雖然是衙門的沐休日,但是進城以后,他并沒有回衛署分配給自己的那套宅院,而是直接去了提督府。他已經吩咐過打前站的人提前把他回來的消息分頭通知衛署的幾個重要衙門,估計這個時候提督府的西跨院里應該等了不少著急和他商量事情的官員。
果然不出他所料,西跨院里已經有一群官員在等他了。因為來找他的人太多,用來候客的上房根本坐不下,就都擠在廡廊下。在六房里當值的蔣摶見來的人越來越多,怕晌午的毒日頭把人曬壞了,就和幾個同僚騰出兩間廂房來充作臨時的候客室。商成走進院落的時候,蔣摶正領著幾個差役抬著木捅抱著陶碗挨屋給人送解暑的茶湯和酸梅水。
聽說提督已經到了,人們就從屋子里走出來和他見禮,一時間滿院落都是關心慰問的聲音。
一下子看見這么多的人,他有點頭疼。天知道這些人是怎么得到他今天回來的消息的!唉,他事先還再三叮囑過幾個親兵別把他回來的事情到處張揚一一他也相信他們不會去四處言傳一一可眼前的情形證明他想保密的計劃落空了。而且他知道,這其中有不少人并不是真有什么要緊要和他談,只是借機會過來和自己說幾句話套近乎,真要是挨個聽他們說公務,估計到明天的這個時候他還是什么事都辦不成……
他盡量不讓心頭的不快表露出來,團團拱下手還了大家的禮,也沒有多說什么就先進堂房。他讓蔣摶告訴大家,他剛回來,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處理,大家要是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那就改天再說;要是事情很重要需要和他當面說,那就先在蔣摶登個記,再做個扼要記錄,他會盡快安排時間單獨接見。
蔣摶出去一說,不一會院子里的人就幾乎走光了。
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結果讓商成哭笑不得,轉而問蔣摶說:“衛府和衛牧府都沒來人?”那陸寄風風火火地催他回來干什么?
“陸牧首和狄巡察都派人來探問好幾次了。”蔣摶解釋說,“他們的事情多,就沒過來。我已經讓人去通知他們了。”他一邊說,一邊給商成倒了杯梅子水。
商成先洗了把臉,又到耳房里換下因為連日趕路而沾滿塵土腌臜不堪的衣服,就穿著一件粗布小褂和一條湖水藍羅褲踢趿著麻鞋回到桌案前。他坐在座椅里,望著堆積如山的公文卷宗直嘆氣,看蔣摶在桌案邊幫著磨墨,就問道:“有吃的沒有?”
蔣摶和商成共事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但因為商成剛到西馬直時兩個人因為一些公務上的事情起過口角紛爭,因此反而比別人更了解對這個年青上司的脾氣秉性和生活上的習慣,聽到商成問,就笑著說:“我聽說你今天回來,一早就吩咐小伙房給你預備了。面片湯,多打雞子,多放香油,還有筷子粗的醬菜疙瘩……你到的時候,面片就下鍋了。估計就快好了。”
說話間面湯就送來了。
商成端起蔣摶捧過來的大海碗,先把一顆荷包蛋扒拉到嘴里,嚼都沒怎么嚼就吞下去,貼著碗邊轉圈唏溜著熱乎乎香噴噴的湯水,抽空說:“你也一起來點?”
蔣摶說:“我吃過了。”他磨好墨,在屋外洗罷手又回來開始整理桌案上的文書,按輕重緩急不同分門別類地放在一起。
商成已經在吃第三碗面了。他一邊吃面一邊瀏覽公文,最開始并沒有留意到蔣摶不尋常的舉動。不過當他發現蔣摶歸置好桌上的文書,又開始把墻角幾個文檔柜上的老卷宗重新分類和收拾之后,就覺察到點什么。正象蔣摶很了解他一樣,他也一樣很了解蔣摶。他意識到蔣摶是有什么事想找自己幫忙,就停下碗箸笑道:“老蔣,你弄這些鬼做什么?說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出面的?”
蔣摶被他一語點破,瞇縫起眼睛呵呵一笑說道:“沒什么事。我一個人在燕州吃得好睡得香,能有什么事?”
“你就渾扯吧!”商成翻著眼皮乜他一眼罵道。蔣摶的心思他一聽就明白了。“怎么,你看見別人老婆孩子熱炕頭心里癢癢了?也想把婆娘接過來?”
蔣摶“哈”地笑了一聲,既沒否認也沒承認。
“想婆娘娃娃就把她們接來嘛。這又不是什么壞事,不違背朝廷法度。”商成說。提督府已經正式行文把蔣摶提調過來了,而且還借著這個“提調”的名義把蔣摶從流外官的奉儀郎擢升到從九品知仕郎。“婆姨在身邊跟著照顧是好事……對了,包坎的親事辦得怎么樣?”
“熱鬧!熱鬧得不得了!石頭他們起哄,從孫旅帥那里借了一哨騎兵去迎親,個個都披紅掛綠,連馬匹都扎著紅結頭,娶親的隊伍還繞著城走了一圈,引得好多人去觀禮,最后進城的時候人太多,還差點誤了吉時。”蔣摶不無得意地說道。說起包坎的親事,他激動得臉上都放出了光芒,“賀喜的人也多,孫旅、錢旅、還有如其大寨的范姬兩位旅帥,都派了親近人來燕州。張紹將軍、陸牧、狄巡察……幾乎全燕州的有名人物都送了賀儀的。陶老知府還登了包校尉的家門,當場寫了幅字送他一一‘細雨庭前并蒂花,春暖花朝對舞鸞’……”
商成捧著碗筷一時沒說話。他有點納悶,包坎娶媳婦,孫仲山他們去湊熱鬧倒是一點都不奇怪,可陶啟怎么也摻合進去了?陶孟敞可是燕山文人領袖,跑去參加一個大頭兵的親事,別人知道了,又會怎么看這件事?
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陶啟這是在委婉而鮮明地表明立場和態度一一他是堅決地站在自己這邊的……
想明白陶啟的用意,他就把這個小插曲放在一邊,而對蔣摶說:“你想把婆姨接來,就寫封信告訴她,讓她帶上娃娃過來。要是怕路上不安全,就讓金喜派幾個人送一程一一我想老金知道這事的話,肯定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一準會把事情辦得既妥帖又穩當……”
蔣摶憂心忡忡地說:“接來倒是很容易,可問題是來了住哪里?”
“西城不是有衛署官員的……”商成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下了。他記起來了,朝廷對官員的公置宿舍有詳細的規定,不同的衙門不同的職司有不同額度的住房補貼,象提督府衙門的官吏,只有到正八品才可以住官府提供的宿舍一一蔣摶顯然不符合這一條。在燕州買房子更是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一一溫論做了七年的州學教諭,一家人就在州學的一間教館里住了七年,直到前個月的月底才搬進州學新落成的教授宿舍……
他同情地看了蔣摶一眼,說:“我這里有錢,你要是手頭不寬泛,就先拿一些去用著,不管好孬,你婆姨來了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
蔣摶搖了搖頭,說:“我打聽過,其實提督府在東邊就有兩個院落空著沒住人。你看,你能不能幫我去找他們說說,讓我先在那邊住下?”
商成點了下頭。這是小問題,他完全可以辦到。他雖然馬上就答應了蔣摶明天就把主管這方面事情的參事找來了解下情況,但他還是好奇地問:“你自己沒去和他們說過?”
“我說了。他們說我沒資格住公家的房子一一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不過就是這個意思。”
“那我去幫你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