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燕州后的第七天傍晚,商成剛剛從提督府下衙回家,就收到了李慎從端州發來的回信。
這封信不是走驛路軍遞,也不是從衛府轉來的,更沒有遞送到提督府,而是由李慎派來的一個軍官直接交到他手里。因為趕路走得急,李慎派來的人趕到時已經疲憊得連站都站不穩,可把信
安排人領著那個七品歸德副尉下去休息之后,商成才就著燭火看信。
信封上是方正平直的大小兩行字。大一行題著“面呈屹縣子達兄”,換一行降級一串小字“平原李慎手書”。
商成一面思索著這異乎尋常的稱謂和落款,一面拆開看信。李慎知道他粗識文墨,所以文字用辭并不考究,半文半白寫得清楚明白:
“子達兄,信已收訖,展案惶恐,憂心惴惴。匪酋齊禿斃于亂軍中,有當日余匪辨認呈辭并軍情公文為憑證,衛府亦有案檔,而今小人作祟造謠生事,慎于百里之外千口莫辨。端燕山水阻隔,惟望子達謹察慎度,勿為宵小惡語之徒所乘。
“另,匪酋郝老道樹旗謀逆一事,慎已稍有眉目,前日已號令駐燕東十縣各部駐軍沿河流道路緊密布防,并集端州北鄭柁縣四旅計十六個營,由端屹兩路東西對進南北夾擊,務求全殲逆賊于條山以北。軍事細務隨信附夾單于后。”看到這里,商成翻到薄薄幾頁信箋的最后,確實有張紙上畫著粗略的地圖,地圖上標注著山川河流道路,哪里設卡哪里建哨,哪里又有駐軍轉移進退,一一注釋得清楚明白。他大致掃了一眼,也沒太仔細,就繼續看信。
“又另。燕東駐軍七旅,并各縣軍寨關隘共計四十一營,分屬衛府、三軍及提督府,糧餉不一,號令混雜,相互不能統屬,進退指揮難免疏漏,每遇戰事,則爭功諉過局面嘈亂不可收拾,長此以往,恐有后憂,惟望子達將前定統一號令之事盡早實施。
“謹此。平原李慎。年月日。”
他又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把幾頁雪白的竹紙放到桌上。
和他之前料想的一模一樣,李慎不承認齊禿子是漏網了。但是李慎一面為自己狡辯,一面指責別人是小人,還口口聲聲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前定之事”,把燕東錢老三范全等三個旅都劃到他麾下,這就完全出乎他的料想一一他還以為李慎被人揭穿了把戲之后,會稍微安分一點,至少也要等到破了郝老道的黃花寨之后再提這個事情。誰知道……
他閉著眼睛,仰靠在座椅里,慢慢地梳理著兩鬢的發際,輕輕地按摩著隱隱作疼的太陽穴。
今天下午,張紹帶著剛從端州公干回來的衛府知兵司副使文沐找過他,三個人關起門來談了很長時間的話。
文沐首先說的,就是他所了解到的齊禿子漏網一事的前后經過。齊禿子一股土匪本來已經被錢老三的兵咬住了,就因為李慎想讓自己的心腹分一大塊功勞,嚴令錢老三“不得輕舉妄動”,結果合圍的幾支隊伍相互間沒能銜接好,最后讓齊禿子趁亂逃了出去。
文沐說的不僅是這件事,他還提到李慎在端州的所作所為。尤其讓他氣憤的是李慎支使兵士修路訛詐地方上的錢糧然后中飽私囊一事。這件事被地方上的文官給抖露出去,如今已經傳得盡人皆知,不僅讓衛軍大失顏面,連帶著商成的名聲也受到影響一一據說,端州府本來不打算掏這個錢,就是因為提督商成的一道鈞令,州府才不得不把錢拿出來。
這實在是冤枉商成了。這筆錢是從端州大庫里出的,但事實上那并不是端州府的錢,而是他借出來的,不過打著端州的招牌以工錢的名義發給李慎而已。他回到燕州的第二天,就已經用自己的公使錢填還了端州的大庫。
商成的說法讓張紹感到驚訝。張紹從來沒想過商成竟然會如此包庇李慎。真不知道商成是怎么想的!他難道不知道,就因為沒當上提督,李慎一直在背后給他動手腳下絆子么?他難道就不想把自己頭上的“假職”兩個字去掉,做個實職提督?眼下發生的兩件事,無論是謊報戰果還是邀要錢糧,隨便哪一件就能輕飄飄地讓李慎滾蛋;只要李慎一滾蛋,燕山地面上還有誰能和他爭長斗短?就算到時候朝廷另有打算,三省六部也得考慮地方上文武官員的舉薦,這提督的位置十有六七依然要姓商!
文沐也很驚訝。
和張紹不同,文沐倒沒有考慮得那么“長遠”,他只是單純地從軍務的角度來看待這兩件事。也正因為他沒有從政治的角度去考慮,他才更加地對李慎的作為感到氣憤。右軍是燕山衛軍主力,職責是屏衛燕東,并非當地衛戍駐軍,李慎居然驅使野戰決勝之師去修幾條破路掙幾文工錢,這完全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至于李慎謊報戰果一事,他反而不覺得有什么。雖然說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不能不說,這未必就一定是李慎有意為之,也許是下面人在驚喜忙亂中出了差錯而李慎失察呢?但是李慎為了爭奪功勞而錯失戰機,就應該受到嚴厲的責罰!
商成當時問文沐:“那你說怎么責罰?”
文沐毫不猶豫地說:“提督府明發鈞令斥責,降級留用,許李慎將功贖罪。”
商成不能同意知兵司副使的意見。他和文沐的出發點不一樣,因此考慮的事情就完全不同。最近三年突竭茨人連續在燕東活動,顯而易見,草原蠻族已經把這里作為新的南下的突破口,這就是說,在將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燕東地區將是雙方爭奪的重要戰場。李慎是燕山宿將,有威望有戰績,能領兵能打仗,又兼熟悉地理環境,是眼下燕山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對于這樣的將領,任何一個會對他的統帥號令造成不利影響的決定都是必須謹慎又謹慎,小心再小心。
文沐和張紹勉強接受了商成的解釋。
但文沐依然覺得商成實在是太縱容李慎了,這樣下去對兩個人都不好一一李慎本來就驕橫,和衛府的關系又不好,商成的縱容會讓他更加囂張跋扈,以后更不會把衛府放在眼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釀出禍患,所以他建議把李慎從端州招回來述職。他說:“即便不處分李慎,你至少要敲打下他。”
“現在不行。”商成說,“燕東剿匪的事情重大,李司馬暫時走不開。”
張紹和文沐都看出來了,這是商成為李慎找的借口。燕東地區五品的將軍六品的校尉有一二十個,圍剿幾股土匪,隨便拉一兩個旅帥出來就能干,何必非要李慎在那里坐鎮指揮?商成對李慎的偏袒固然令他們不滿,可督帥既然這樣說了,他們又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現在,拿著李慎的回信,商成不禁又想起文沐臨走時對自己說的話:
“子達,你這樣做,是錯的。”
不,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他和文沐他們的責任不一樣,看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反復權衡之后的最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