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第七章(36)陛辭(下)
第七章(36)陛辭(下)
東元皇帝瞇縫起眼睛,仔細審量著手里的金鐲,不疾不徐地慢慢說道:“無級不計功勞,這是國家制度,誰都不能更改。本站WAP地址改為:xsmen.com你做得很好。”他把鐲子放下,向后仰著身子,又道,“我朝自高祖升平四年征西涼開端,到昨夜張紹傳遞回來的戰表為止,與突竭茨人的百年征戰中,沙場上緝獲的撒目金牌前后共計六十三面。朕登基以后,東元元年有兩塊,四年有一塊,六年有一塊;東元六年之后,持續十二年再沒一塊金牌送進內廷。有時新春元宵想賜皇家子弟一點好東西,可左右看看,除了土地金銀錢帛這些凡俗礙眼之物,再沒有一樣能拿得出手。每一年春秋的祭奠,朕總感到愧對蒼天的厚德,也愧對我陳氏的列祖列宗,有時候忍不住就想,到底是不是朕的德行有虧,所以上天才以此景象來警示朕……”
他拉家常一樣地絮絮而談,下面的大臣都是恭坐敬聽,誰知道話題卻陡然轉到“天道帝德”上,這一下誰還能坐得住,老相湯行頭一個就站起來,傾身低頭一臉的肅然:“圣上毋須自責。圣君二十年勤懇政治,百官萬民無人不曉,是以中原安定百姓安定,東元十九年國家賦稅三倍于東元初年,比高祖升平末年更是多出三十倍也不止,此……”
東元哂笑一聲打斷他的話:“湯相不必拿這事來寬朕的心。文治么,朕稍微有點,武功卻絕談不上。”他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坐下,持續說:“去年征討突竭茨,十萬大軍糜費億兆,最終卻只落得不勝不敗的局面……”這話一出口,剛剛落座的大臣又都誠惶誠恐地離座凝聽。都聽出來了,皇帝這是在警告大家!雖然朝廷早就詔告天下,去年和突竭茨的戰事是你來我往打了個不輸不贏,其實真正的成果誰的心里都一清二楚,要是沒有長沙公主在危難中毅然挑起燕山的大梁,只怕北方的局面就要腐爛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連帶著中原和兩京都會動搖……
東元帝卻象沒有看見大臣們的舉動一樣,聲色不動又把話題轉圜回去:“不過事情總是這樣,失之東隅收之桑渝,戰事膠著,突竭茨的撒目金牌好歹是有了點起色。隴西定晉渤海三衛倒也罷了,值得一提的是燕山衛,這兩年里很是替朕爭臉面。”說到這里他略頓了一下,深奧得看不見底的眸子極有深意地瞟了商成一眼,持續說道,“從東元十八年到現在,燕山送來的撒目金牌就有十五面。前年夏天李慎在燕東大敗突竭茨人繳了三面;去年冬天,還是李慎,依舊是燕東大捷,一仗就繳了七面金牌,讓朕歡樂得兩天兩宿沒能合住眼。想不到張紹也是如此驍勇善戰,一仗緝獲了五面金牌不說,還打逝世一個突竭茨王族,送來一個舍骨魯金鐲。張紹張繼先一一好名字……”說著,又撩起眼皮看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臉色依舊一付很沉得住氣的模樣,心中也有點驚奇一一他大張旗鼓地先夸李慎后贊張紹,本來就是想激起商成的爭勝之心,誰知道他的宣威將軍燕山假督卻仿佛沒有聽出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安靜沉穩得就象是一座山一樣巍然不動。
他禁不住暗暗贊嘆了一聲:絢言不動其心,綺物不奪其志,這商瞎子倒確實象是員大將!
可他東元帝哪里知道商成的心思早就沒在這含元殿里了。
就在剛才,商成忽然意識到一個棘手的新問題:突竭茨東廬谷王的兒子逝世在留鎮,這事會不會影響到明年的軍事舉動?
不會!這是他得到的第一個判定。他雖然沒有見過東廬谷王,對這個人也沒多少懂得,但是從過去的三場戰事來看,這是個頭腦很冷靜籌謀很周全的厲害對手,應當不會因為個人的情緒因素而做出什么莽撞的決定。所以明年突竭茨人的攻擊重點還是在燕東。對突竭茨人來說,囤積在屹縣的錢糧根本就無法舍棄,那里堆積如山的糧食布匹藥材軍械還有銀錢,就是他們做夢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
不過也不能排除敵人轉移攻擊方向的可能性。他知道,人在極端苦楚的情況下,很多時候做的事說的話連他自己都無法把持,東廬谷王痛失愛子,悲憤交加中頭腦就不見得還能保持蘇醒,為報一己之仇而罔顧其它,不顧一切地攻打留鎮和燕中,這也不見得就必定是個天方夜譚的故事。再說,畢竟突竭茨還是個草原游牧民族,民族風氣和行動習慣和中原的漢族文化大相徑庭,很多在漢人眼里匪夷所思的舉動,在他們眼里就是理所當然。這個時候就算東廬谷王知道直取燕中不是好主意,可被情勢所迫而不能不有所舉動的話,那留鎮和燕中方向就有危險了。而且,假如東廬谷王真要選擇燕中為突破方向的話,那他和張紹制定的軍事打算也必須做很大的調劑。
更讓他擔心的是,他眼下還不知道張紹他們在突情況下有沒有做應變的預案和調劑。他認為,張紹還沒有重新做出安排。張紹這個人太保守,缺乏主動精力。而且,他的權威和資格不足,連西門勝都不必定會聽他調遣,更不用說李慎。非凡是李慎。如今燕山衛軍的機動兵力幾乎都在李慎的左軍,要是他和張紹鬧起抵觸紛爭,那成果可能會不堪假想!
看來,他必須盡快地回到燕山。他需要把握第一手的情況,然后盡量做出一個正確的判定。
“……商將軍,這次燕山衛和張繼先將軍都立下大功勞,你感到朝廷應當給個什么獎賞?”
東元帝此言一出,幾位大臣都是相顧愕然。朝廷決定某一位官員的升遷賞賚,事先征詢其主管官員的見解和意見倒是很平常,可眼前的事情卻絕不一樣。商成在燕山送來的功勞簿上位列第一,朝廷議論有功將士的封賞,第一個就要避開他,怎么圣君偏偏找他來征詢一一哪里有這種道理?而且聽圣君的話里獨獨提到張紹,似乎有削減抹殺商成功勞的嫌疑,這樣做又會不會寒了將士們的心?
湯行和張樸交換了一下眼神,在座椅里一欠身就想站起彌縫東元帝話里的疏漏,商成已經起立說道:“稟圣上,臣是邊鎮,又是將軍,封賞一事不能建言評論。”
東元帝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說,點頭一笑,語帶揶揄說道:“將軍是不是怕風評不好,要避嫌疑?”
“皇上圣明。”商成也就笑了,隨口把一個小小的馬屁拍過去。他哪里是避嫌,其實是因為這樣的大事必須經他和衛署幾個衙門一起商量之后能力向朝廷提出成熟的建議,他不可能急急忙忙就答復。不過從他個人的角度出,他當然盼望朝廷的犒賞是越重越好。將士們浴血鏖戰,求的不就是個富貴達么?
東元帝正容說道:“朕和大臣們有過商議,初步擬訂,燕山衛此戰有功將士,功勞皆加一等從優賞賚撫恤。張紹主持戰事方略先有一功,留鎮大敗突竭茨再是一功,兩功相合,決定加張紹勛銜一級,晉明威將軍,賜爵開國子,襲五世,另蔭一子右鑾儀尉,選調掖門禁軍……”
東元帝忽然拋開剛才君臣商議的成果給張紹賜爵,突如其來的決定讓眾人驚愕之中根本就無法及時反響。左相湯行還在沉吟思考,右相張樸已經站起來向后退一步,雙臂一環拜手說道:“復圣上!一一臣有異議!”
東元帝抬了手向下一招:“張相稍坐。”他也沒看張樸,冷峻的眼力平視前方,慢悠悠一字一句極是明確,“張紹送來的五面撒目金牌,剛才朕已經分賜了三塊給太子和成都王、濟南王。余下的兩塊,就賜予張相國和蕭老將軍。一一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了,宰相公廨按朕的話擬個旨意,繳內書房用印之后明天下。”說完,也不等張樸和蕭堅拜謝君恩,再不看眾人一眼,拿了金鐲就背著手繞屏風走了,剩下一班各懷心事的大臣在殿堂上面面相覷。
幾乎是所有人都在瞬間便想明確了東元帝這突如其來的決定中的深入含義。這是皇帝第一次公開表明了自己在南北之爭中的態度。毫無疑問,圣君是支撐向北作戰的。在同意燕山衛提出的軍事打算的同時,他也沒有因此而疏遠南進派,所以他把金牌賞賜給張樸和蕭堅。另外這也是個信號一一東元帝大概再也不會追究去年兵敗草原的責任了……
當然,這殿堂上并不全是明確人。這個人只能是商成。因為性格、年紀、人生經歷還有政治經驗的欠缺,他眼下無論如何都不能馬上懂得如此復雜的政治生活。也許,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無法成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只能是一個合格的將軍,或者還會是一個合格的提督。我們真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可能是好事。
也許是壞事。
不管怎么說,商成終于見到了皇帝。補充上最后一個小小的遺憾,他現在總算可以丟丟心心腸回燕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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