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奐和鄭七爭論的時候,孫仲山一起沒有吭聲。
搭木橋的道理他能想通。草原上的春天來得遲,鹿河還沒有漲水,河面連半箭地都不到。水流也很平緩,有些地方水淺得都蓋不住河床,似乎抬腳一邁就能過去。然而,別人或許不清楚,他卻對這條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河充滿了敬畏。就在前天,打下河邊的小土堡之后他就下令追擊殘敵,結果一營兵還沒過淌過河就倒下了幾十匹馬一一河水太涼了,連馬匹都熬不住寒氣。上了對岸的戰馬也有不少軟腿拉稀的,四百多騎兵,過個河就有一半的人成了步卒。他現在回想起那個情景都覺得背心直冒涼氣。要是當時突竭茨人突然殺個回馬槍
可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鹿河上搭兩座木橋。而且他也不明白商成為什么會把大營設在鹿河北岸。中路軍的任務就是佯攻,只要把敵人的主力從東邊調回來,給燕東的李慎造成突襲白瀾河谷的機會,那不論戰果如何,就該回師燕山了。可眼下大軍已經打到鹿河邊,前鋒營離莫干還不到七十里地,端州那邊卻遲遲都沒有進兵的消息,大將軍似乎也不著急,不僅讓人在河上架橋,還不許前邊和突竭茨人脫離接觸,也不許把突竭茨人打怕打跑,這也實在是有點
他一下就掐斷了自己的思路,把目光轉向孫奐和鄭七爭論的焦點:河上的兩座橋。
兩座橋都是用木頭木板搭的,戳在水里的三角木架甚至連枝椏都沒削干凈,枝枝杈杈的就捆到一起,看著就給人一種搖搖晃晃的簡陋感覺。左邊的一座昨天上午就已經搭好,雖然橋面窄得不能過馬車,馬匹也必須卸了車轅由人牽著過去,可右邊更大的橋上木板還沒鋪到一半,所以這座橋就是眼下連接兩岸的關鍵通道。此時雨水已經全然停了,大批的士兵在南岸列隊預備過河,扛箭捆背糧包的民伕也成群結隊地朝河邊走,人一多,橋頭立刻便顯得十分擁堵,人喊馬嘶聲此起彼伏。盡管兩邊都有監督交通的軍官在提著鞭子聲嘶力竭地喝罵怒吼,可急忙間混亂的情況也沒有得到改善。
他突然問道:對岸的是后軍和輜重營吧?
孫奐和鄭七都瞇縫著眼睛張望了一下。孫奐不很肯定地說:看旗號,應該是他們。鄭七皺著眉頭說:是他們。可他們怎么也要過河?他們過河做什么?
孫仲山也想不通后軍過河的道理。
他也不愿意去想,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他也不可能想明白。別看他現在指揮著一個騎旅,論身份也是個將軍,在燕山衛軍里多少也算個人物,可他有自知之明一一他能走到今天,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是因為他立下了多大的功勞,而是因為他有運氣,機緣巧合才受到大將軍的賞識和重用,不然的話,他現在大概還在西馬直看守烽火臺所以他對商成不僅有一份深沉的敬重,而且還有深厚的感激,基本上商成說什么,他就做什么,從來都沒有在人前說過任何言辭去質疑商成的判斷和決定。現在也是一樣。他想,不管是修橋也好后軍調動也罷,大將軍這樣做,總有大將軍的考慮!大將軍下這種軍令,肯定有大將軍的道理!他不用去想大將軍為什么會做這種決定,只需要按照軍令認真執行就好!
他這樣想,好象是忘記了一點:要是他如今的成就與他自己的努力無關,而全都是拜托當初與商成結下的那點香火情誼的話,那商成的個人品質就值得懷疑了。而且說句老實話,僅僅憑借靠與商成的友情,他大概也升不到將軍、做不成旅帥。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河邊鬧哄哄的木橋,不知道各自在想些什么心事。
現在是日正當午的時候,在暖烘烘的陽光照耀下,雨水帶來的薄霧已經徹底消散,覆蓋著廣袤草原的天穹宛如被剛剛過去的那場春雨滌蕩過一般,清幽幽碧藍藍的,就象大草甸下的河水一樣,既清澈又透明。發源于燕山北麓的鹿河,就如同一根藍色的絲帶,緣著軍營所在的大草甸緩慢地流淌著,在西邊幾里遠的地方匯入同樣是發源于燕山山脈的黑水河。似乎就是因為剛剛過去的那場雨,鹿河南岸那一大片雜樹林突然就煥發出盎然的綠色。幾只灰鶴撲扇著翅膀在樹梢上盤旋,大概是在尋找著去年的家。看來,不管寒冷的冬天是多么的頑固和不甘心,可它終究無力去阻擋大自然季節變化的腳步,最后也只能無奈地退出了這片土地
平靜的河面上還有兩堆亂石。兩岸邊還有石頭堆砌的橋墩子。凌亂的石板石條一頭搭在石墩上,一頭埋在水里。這是河上原有的石橋;前天突竭茨人潰退前,先就拆了這座橋。
過了很長時間,鄭七又出聲問道:你們說,段修遇到的會不會不是黑水城過來的敵人?
孫奐大眼珠子一翻,說:不是黑水城來的,還能是哪里的?
孫仲山沉吟著點了點頭。他贊同鄭七的想法,因為他也有同樣的感覺。進擊鹿河之前的軍事會議上,黑水城增援的事情就被提出來商議過,當時大將軍并沒有說許勝不許敗,也沒有要求各部只許進不許退,況且段修帶著七個營三千多騎兵,即便是遭遇了黑水城出來的大股大帳兵,求勝或許力有不逋,可自保就絕無問題,用不著驚惶惶地飛書告急。可要不是黑水城的敵人,那還能是哪里的?難道說
他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一個可怕的想法陡然跳出來!
假如不是黑水城的兵,難道是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派來的援軍?既然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都派了兵,那阿勒古三部會不會也有動靜?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這五個突竭茨部落合在一起能派出兩萬多人馬,幾乎就是趙軍人數的兩倍;再加上莫干方向的敵人,總數或許能突破三萬。趙軍連后勤輜重都算上也不過一萬四千,以萬四對三萬,敵人還占著地利和人和,天時也不盡在自己一方,這一下力量對比懸殊,攻守之勢必然逆轉!剎那間他的腦海里就閃出一個念頭:難道說前年的莫干大敗,今天又要在鹿河之畔重新上演?
總是一副對什么事都不在乎模樣的鄭七,被他的大膽假設給唬得臉色都變了,默了半天才吃吃艾艾地說:不,不得吧?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不、不是被西門勝牽制在枋州方向么?
孫仲山瞇縫著小眼睛,咬緊了牙關說道:枋州的衛軍剩的不到十個營,還要駐防那么多州縣堡寨,就算西門勝是個巧婦,他也做不得這無米的炊事!就怕他虛張聲勢過了頭,被突竭茨人覷出破綻的話,不單是枋州難保,只怕、只怕咱們話說到最后已然說不下去了。
他的每句話都象是從牙縫里蹦出來一邊,聽在鄭七和孫奐耳朵里,卻不啻于一聲聲的炸雷。
遭娘瘟的,這下事情怕是要麻煩了!孫奐捏著酒葫蘆喃喃地說道,枋州不保的話,燕州也要跟著完蛋。燕中完了,李慎在東邊打得再好也是屁不值當
似乎是要映證他的話,河對岸順大軍踐踏出來的泥道躥過來幾匹健馬,飛一般地直馳到河邊兵民擁擠之地。馬背上的騎手也不下馬,在橋邊兜了兩個圈子,看過不得橋,呼哨一聲就都縱馬躍進了鹿河一一旁邊人還呼喊制止都來不及一一披水踏浪還沒走出兩丈,就有兩匹馬先后摔在水里十幾丈闊的鹿河,前后摔了六匹馬,最后只有一匹馬艱難地爬上北岸。馬背上的騎手根本就對箭步蹣跚的馬匹不理也不顧,馬鞭子揮得啪啪亂響,一個勁地只管催促,最后連轅門的值勤軍官都看不過眼,緊跑幾步上去勸阻。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說了句什么話,那軍官突然扭身就朝轅門跑,一邊跑還一邊揮手亂咋呼,不留神腳下一絆,當場就摔了滿臉泥。可他連臉上的泥都趕不及抹一把,跪在泥地里還在扯著嗓子吼
三個人坐的地方離轅門有段距離,隨風飄來的喊話也聽不大清晰,不過士兵們手忙腳亂清理通道的情景倒是看得一清二楚。轅門外的幾道拒馬才剛剛隙了一條縫,半身的騎手就強趕著馬硬擠進來
三個人對視一眼,心頭同時冒出一個看法:事有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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