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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以后,燕中北地區就再沒下過一場透雨,就有的幾回小雨也是稀稀拉拉幾乎濕不了肩,風一吹便立刻云散天青。
一連二十多的響晴天,白焰焰的毒日頭烤得地皮滾煙打卷。連通燕枋兩州的驛道上,黃塵浮土能有四指厚,踩下去繞腳就騰起一圈白霧,抬起腳就是一個深陷的腳掌印。如此的酷熱天氣,就是夏蟬也沒力氣吟唱。它們隱伏在驕陽曝曬不到的枝杈最深處,直到傍晚的涼意上來,才重新活躍起來。
張果是這條重要的驛道上很普通的一處集鎮。鎮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男丁女口合一起也沒二百人,實際連別處的一處起來,這里能有個起東元十六年的一場豪雨。那場雨澆塌了南邊幾里外的半扇土山,滾下來的泥土山巖也堵斷了老驛道,官上就把新驛道挪移到這里。因為離鎮不遠的一塊大山巖頂上有幾個小窟窿,看起來很象是驢蹄踩出來的痕跡,有人穿鑿附會說那是仙人張果的神驢留下的,所以官上就把這地方記名為張果。又因為集鎮上有個驛站,所以也有人把這里叫做張果驛。
和集鎮一樣,張果驛站也不大,前后兩進院落加在一起,正屋廂房也不過間。驛丞帶家眷在后院占了兩間,兩個拖家帶口的驛丁各住一間,另有一間被驛丞在集上賣茶飯的兄弟長期“借住”,所以真正能派上用場的只有前院的三間半屋一一有小半邊屋堆著驛丞婆娘舍不得扔掉的各種破爛。這顯然不合法度。按大趙驛路制度,無論驛丞還是驛丁,按月都有一份專門的食宿補貼;驛丞雖然只是不入流的小吏,可每年的春秋兩季,州縣也會給驛丞的家屬發一小筆的錢糧絹布補助……幸好往返于燕枋兩地做生意的大買賣人不多,往來的官員又嫌棄這里偏僻蕭條,再加上東西兩向不到三十里還有兩座設在繁華熱鬧大集上的驛館,因此有點身份的人大多只在這里打尖墊個饑渴。就這樣,盡管驛站里也是人來人去的,卻誰都沒有來理會一個小小驛丞的“小動作”。
夏至的前一天,天氣比往常還要熱出三分,整整一天,從辰時到申時,火辣辣的太陽炙烤得山川大地到處都是明晃晃光亮亮的一片白,不管是道路、樹木、房屋還是田地或者地里晚熟的莊稼,全都象蒙上了一層水霧,在蒸騰的熱浪中慢慢地扭曲搖擺……直到酉末傍昏時分,逼死人的燥熱才漸漸地消褪下去。
今天天氣大,路上也不見幾個趕路的買賣人,更沒有投宿借住,張果驛站的驛丞胡康和兩個驛丁都是樂得清閑,暑氣剛見一點消減,就各自拖著長凳在驛站外的老槐下占地方乘涼,搖著蒲扇有一搭沒一句地閑聊天。說一陣前段時間出兵草原的事,又扯一陣端州那邊殺官的事,等各家婆娘先后送來大碗小盆的夜飯,話題早就拉扯得天遠地遠。
胡康的小褂沒系褡扣,敞著瘦骨嶙峋的胸膛,三根手指撮著比他臉還大一圈的海碗,一手夾著兩個雜面饃,手里還抓著一個,嚼口饃又轉著圈地吸溜碗里的熱面湯,吃得滿臉油汗,抽空還在眉飛色舞地和兩個驛丁說前幾天自己去縣城領錢糧時的見聞:“……你們是沒看見,那波斯胡女長得真是俊俏哩!那皮肉白得哦,能把人眼睛都晃花了。那手嫩得哦,就和二月里河邊柳樹上剛剛吐出來的那嫩芽芽一樣。那眼睛大得哦,就和東頭老杏樹結的杏果子一樣。還有那胸脯,能有這么大……”他張開胳膊,端著碗抓著饃在自己胸口比劃一個圈,說道,“至少有這么大!”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覺得似乎還沒比劃足,又朝外擴了一下。“……差不多,就是這么大!一一尤其是那眼睛,就和活的一樣,瞄你一眼,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兩個驛丁哈著嘴已經聽傻了。看胡康閉著眼睛咂舌嘆氣,都催促他:“快說啊,然后呢?”
“然后?然后啥?”
“然后怎么樣了?”
“然后啊,”胡康說了半句就不再說了,埋了頭呼啦呼啦吃喝,幾下吞完饃喝完湯,大海碗朝長凳腳下一撂,抹了抹嘴愜意地一聲嘆息,枕著胳膊躺倒,這才說道:“……然后我就趕著馬回來了。”
故事沒了下文,兩個驛丁遺憾地發了兩聲感慨自然也就沒了興致,幾口吃喝完夜飯。等婆娘出來收拾了碗筷,又消了一會涼爽,看看天已經傍黑,三個人一合計,估摸著今天再也不會有旅客吏員。又都不想夜了費油點燈,就各人拎起長凳,預備回去摟了婆娘睡覺。
也就是在這當口,啪啪噠噠一陣馬蹄慢響從西邊驛道拐彎處傳過來,緊接著就看見一輛馬車吱吱嘎嘎地碾著浮土過來。還有十幾個集上的光屁股肚兜娃娃叫著鬧著,車前車后地跟著跑著瞧稀罕。
馬車在驛站門口停住。車夫也沒急忙下車,先摘了斗笠撩起褂子抹汗,再掏了葫蘆喝水,車轅上掛了鞭,跳下馬車又扯衣裳抖了下塵土一一連串的舉止看得胡康三個人張口結舌,面面相覷不知道這馬車里的人是個什么來頭。車夫皺起眉頭,拐著腿腳走了兩步,一張嘴就是地地道道的上京腔調:“姑娘,天晚了,我這老寒腿也疼得厲害,今夜里怕有場大雨。這里是個驛站。要不,咱們就在這里歇下。可好?”
因為天熱,車門簾半卷著,廂里光線黯淡,影影綽綽地能看見并不止一個人。胡康仨人瞪著眼珠還沒醒回神,也象娃娃們一樣瞧稀罕,就聽廂里有人低低聲音“哦”了一聲。隨即就有個梳抓髻的小姑娘探出頭來把驛站望了一眼,又折過眼把胡康他們三個人打量了一回,對車里說道:“姑娘,真是有個驛站。幌子上寫著‘張果驛站’。上面還有字,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驛站。”
“是張果啊……那我們還沒走過林西縣。”姑娘說,“不過快了。再過去就到燕州。至多還有兩三天就能到燕州府。”停了停,又說:“那,老叔您去問問,看驛站里還有空的上房沒有?”
這姑娘的聲音真是好聽,又清又脆,還稍稍帶著點回音,落在胡康他們耳朵里,仿佛就似三伏天嘴里咬了塊冰,渾身上下都透著清涼爽快;又覺得心里似乎有貓爪子在抓在撓,總覺得聽不夠還想多聽她說兩句。話是對車夫說的,可也象是在對他們說,胡康還沒開口,兩個驛丁都是一個勁地點頭:“有!有空的上房!空的上房有!”
“那,就在這里歇吧。”
車夫答應了一聲,從車轅上取了踏凳地下放好。車簾一挑,剛才那個小丫頭胳膊上挽個藍布小包先跳下來,腳沒站穩先問道:“驛官大人,你們這里有熱湯沒有?我家姑娘趕了一天的路,要洗漱一回!”
“有!有!”一個驛丁根本就不知道“熱湯”是什么,還直當是熱面湯,嘴里胡亂答應,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下來的胡女,嘴里亂嘈嘈地小聲問,“胡頭,這,這……這就是你在縣上見的那個,那個波……波斯胡女?”
胡康吞了口唾沫,使勁點了點頭。其實他也分不清這胡女到底是不是那胡女。兩個人都是高挑個頭棕紅頭發,一樣都挽著搖搖欲墜的高髻,都是高鼻梁深眼窩,都是藍得就和響晴天一樣顏色的大眼睛,胸脯也都是鼓鼓囊囊的……
有兩個熱情的驛丁幫忙,馬車上的一個半沉不重的大箱子輕而易舉就被抬到了上房。兩驛丁一個去吆喝自己婆娘趕緊燒火做熱面湯,一個指點車夫把車卸下,把馬牽到后院馬廄,交代了草料飲水如何取用,手上事一落,立刻就一溜煙地奔過來。胡女不在上房里,只有小丫頭笑吟吟地站在桌邊。胡康正趴在桌上,借著油燈光亮,比照著一塊木牌子拿筆一橫一豎地在往來借宿的冊簿上“描花樣”。
看到胡康“描”得辛苦,小丫頭格格笑道:“大人,要不我替您寫吧?這是內教坊的喜鵲畫牌,字都隨著畫走的,不容易辨認哩。”
胡康忙得一頭一臉都是汗,知道小丫頭是存心看自己出丑,也不生氣,把筆和冊簿都交給她,賠著笑臉問道:“你們家姑娘,是燕州內教坊的?”他聽說過內教坊。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地方。市井里流傳的大唱本大戲大書,不知道有多少是從內教坊里流傳出來的。還有縣上唱書出名的南宮娘子和墨喜兒、講大書的張三娘子、吟長短曲調的烏娘子,也都說自己是在燕州內坊學的技藝。不過他也聽人說過,其實烏娘子并不是內坊出師的,所以哩,雖然她的唱書大書也是最拔尖的,可身份上卻低了別人一籌……
“什么呀。”小丫頭一邊寫一邊扁了下嘴,“我們家姑娘可不是燕州教坊的。”
還不是燕州內坊的?胡康驚訝了。他馬上就聯想到那個車夫的眼神、神態和氣勢……呀!似乎比縣里的官吏還有風范氣度咧。他的態度也變得小心起來。
“我家姑娘是玉馨坊的當家紅!”。
胡康當然不知道玉馨坊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上京話里“當家紅”是什么意思。他眨巴著眼睛,愈加敬重地看著小姑娘,等著她的下文。
“上京的玉馨坊,你沒聽說過?”
上京當然知道,但是上京玉馨坊……難道很有名么?這是教坊的名字,還是……還是什么衙門?
“就是禮部押下玉馨坊!”,“內苑第一坊!我家姑娘是內苑第一坊的當家紅!”
“禮部”兩個字把三個人驚得目瞪口呆。“內苑”雖然沒聽說過,但明顯這也不是一般的地方。很可能也是朝廷的一個重要衙門!
呀!這胡女的來頭這么大?竟然還是禮部的官員?
三個人立刻就很恭敬地退出了上房。他們可不敢打攪大人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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