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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坊西苑舉辦的晚宴很熱鬧。{}因為是給四位即將返京的朝廷大員送行,所以牧府在交代差事時就發過話,宴席上的一切吃用花銷都從寬里考慮。教坊從接下這趟美差的那一時就立刻上下動員,馬上著手做準備。吃的喝的東西就不說了,什么羊肝鹿唇鳩饈燕羹,什么三日香七日醉霍氏白酒,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弄來的,教坊都弄來了。宴席上的歌舞也做了精心準備,教坊七大當家紅齊齊登場,唱書、大調、小令和傀儡戲,輪番登場獻藝。
商成心里揣著心事,其實很不耐煩參加這個宴會。但他是燕山假督,別人或者能躲掉,他是無論如何都得來。不僅人要到場,他還必須盡地主之誼,把四位大員招呼好。
好在這種宴席一般都有不成文的規矩,主人殷切致辭然后筵席開始,三杯酒飲罷,賓客誠摯作謝,再共飲一杯,接下來就是自由活動,想會文可以,想作時令也行,酒勁上頭興致高昂,學了前朝李詩仙摘帽脫靴耍酒瘋同樣不是問題,只要能象李太白一般作出好文章獲得滿堂彩,大家不單不會怪罪,還都要贊一句:這才是真名士自風流……
眼下就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堂中教坊的一位當家紅正在撫琴。似斷猶續的淙淙琴音繚繞中,文章大家、工部侍郎常秀正曼聲吟哦:
“……酒中仙,
隱市間,
心忙意亂急急走,
烏衣不見青山間。”
“好!”幾個圍簇在他身邊的士子齊聲喝彩。“最妙就是這末一句‘烏衣不見青山間’!諸位,我等且為文實公再奉一樽!”說話間,已經有人把常秀即作的這首小令抄在一篇紙上交與扶盞的歌姬,不一時,那名歌姬就立在堂中,在婉轉起伏的絲竹聲配合下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心忙意亂急急走,烏衣不見青山間。
心忙意亂急急走,烏衣不見青山間……”
在對末尾一句的反復地吟唱中,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稀,漸漸地杳然不可知聞,正正是合了常秀的小令里仙人遁入青山再不見蹤影之意。
這女子如此聰慧,片刻之間便把握到這首小令的精細奧妙之處,自然也獲得了一聲滿堂喝彩。
“好!”
“妙極!妙令,妙音,妙人啊……”
常秀當下就笑吟吟地把這歌姬請到身邊坐,還親手給她斟了一杯酒。這同樣也博得大家的喝彩與稱贊。[]
商成舉起酒盞,遙遙地朝對面的常侍郎虛比一下,盞沿略略沾唇抿了一口,就把盞放下。坐在他身邊的桑秀立刻就把起壺,替他把盞滿上;另外一邊為他扶盞的真奴,馬上就夾了兩筷子口味清淡的蒜茸拌激絲,放在他面前的小碗里。
商成點頭小聲說了句“謝謝”,心思就轉到別處。
他現在坐在這明晃晃燭光搖曳的大堂首案上,真是有點百無聊賴的感覺。雖然左右偎紅倚翠,周圍盡是高官名仕,耳畔清音緲繞,眼前珍饈繚亂,可古琴曲他聽不出好壞,唱書大調傀儡戲他又聽不懂,高官們本身不是大儒就是名仕,文章小令都是張嘴就來。即便是堂上的兩個將軍郭表與張紹,也是投筆從戎的舉子,脫掉衣甲換上錦繡,不知底細的人根本看不出真假。這些人說話,他連一句話都chā不上,上去也是出丑,索性傾斜了身坐在案子后,一手抓著酒盞,一手撐著額頭,做出一付酒意已高昏昏玉睡的模樣。
看來,這里也就獨有他這個假和尚假提督,才是換上幞頭錦衫扮作讀書人。
這樣也好。他是出名的好酒量,現在又喝得將盡興不盡興似醉非醉,別人等閑也不敢攪擾他,正好借這個機會再梳理一遍他的想法,看能不能爭取能得到張紹他們的支持。
不過,他也認識到,想讓張紹改變看法,這事很難。估計他還得和張紹他們很打上一段時間的擂臺。
他在心里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打擂臺不怕,他就怕時間不等人,再這樣拖個十天半月,即便到時候他說服了張紹或者他被張紹說服,再想對防御部署作出調整,恐怕都來不及……
怎么辦呢?他焦慮得端起酒盞,把滿滿一盞酒倒下去。白酒立刻燒得他嗓子里火飄火燎的。
桑秀再給他斟滿。他端著盞,枯皺著眉頭,發愁得連“謝謝”兩個字都懶得說了。
他總得想個法解決他和張紹之間的分歧。
憑心而論,他雖然不贊同張紹他們的全面防御計劃,可事實上,對他而言這才是最實用也最可取的計劃。大趙的北方四衛,渤海燕山定晉隴西,過去幾十年都是這樣防御草原上的敵人。這種全面穩固防守方略的勝負得失暫且不討論,僅僅一個“實惠”就夠了。勝了他有功勞,敗了他有說辭,最不濟也不會給人留下追究他責任的把柄,即便假職提督做不成,換個地方,依舊是帶兵的方面大將。
可他不想這樣做!他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可能錯。東廬谷王作為一個軍事家一一姑且這樣稱呼這個對手巴一一不可能看不見攻打燕東的實惠,而轉向燕中和燕西。至于東廬谷王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大騰良部,他認為,這很可能是東廬谷王已經意識到內部出了點問題,必須要趕在對燕山實施報復之前,先化解或者緩和內部的矛盾。他甚至大膽的推測,因為突竭茨人的下一次軍事行動方向依然是在燕東,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這兩個西部的部族依然不可能得到太多的實惠,多半會對這次行動有怨言,所以東廬谷王趕到大騰良部的目的,很可能就是為了安撫這兩個部落……
他想得越多,就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最后他甚至可以肯定,事實就應該是這樣一一突竭茨的軍事目標還是在燕東;燕東北端屹一線的防御不僅不能削弱,還需要進一步得到加強!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他的所有這些看法和推斷,全部都是建立在他對突竭茨人和東廬谷王的了解與分析上,缺乏有力的事實來加以證明,也很難讓別人接受。
他需要尋找到一個能夠讓別人都接受的方案,需要一個確保燕山無虞的方案。
他愁眉苦臉地思索著。在不知不覺間,盞里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這時候,有人過來了。是兵部侍郎真薌。他坐到歌伎真奴讓給他的座位上,看了看商成的臉色,笑著說:“守著兩位佳人,你怎么還一個人喝寡酒?”
商成沒接這個話茬,從桑秀那里接過酒壺,給真薌滿斟了一盞,揶揄他說:“你不和常文實斗令了?”
真薌豁達地一笑:“不斗了!常文實名不虛傳,我才湊出一支,人家都做了七八支,這令沒法斗。”商成莞爾笑道:“常文實當世才子,文章詩令都冠絕天下,你和他斗令,輸了也不冤。這樣,回頭我就讓人在這大堂里立一屏風,屏風上只寫一行字:‘關中真薌,與濠州常秀常文實斗令于此。’如何?那就更不冤了。”
真薌仰起頭哈哈大笑。桑秀和真奴也被商成的話逗得掩口胡樂。
真薌放下盞,這才打量了商成背后的兩個歌伎一眼。胡女桑秀他早就認識,在上京時便見過兩回面,很是贊嘆這女子的唱書高腔和鼓技。這女子和商成的瓜葛傳聞他也聽說了,要是私府相晤燕飲,少不得要打趣商成兩句,可如今是大庭廣廈眾目睽睽,想恭維賀喜也無從談起,只好胡亂尋個理由強勸著商成獨自再飲一盞一一總是賀過了不是?另外一個歌伎他便無從認識了。看一眼真奴額上的梅花妝,又扭臉在桑秀額頭上也望一眼,見桑秀額頭同樣是五點梅花,笑吟吟地自酌半盞蜜釀三日香,誦道:
“寒梅恨歲遲,素yàn只向chūn。”
商成在文學上的見識實在有限,詩歌中的經史典故稍微生僻罕見一些,他便是倆眼一抹黑。聽真薌誦罷,琢磨一下完全不得要領,更不知道這是哪朝哪代哪個詩人的作品,就問他:“什么意思?”
真薌一笑不答,飲盡盞中酒,望望桑秀瞧瞧真奴,搖頭咂舌地嘆氣說:“可惜,真是可惜了。”說著便站起身,“我去和陸伯符喝一盞。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
商成一把拽下他:“什么‘今日一別何日再見面’,你說話都不臉紅?這話留著明天早上說!明天你們才走,我和陸伯符肯定是要送到十里亭的。”他把真薌按到椅子里,說,“別忙著走,我有個事問你。”說著,回頭朝兩個臉上紅撲撲的女子揮了下手。“我和真大人扯幾句淡,你們女娃可不能聽。”
等她們退開幾步,商成才問道:“我和張紹給朝廷發了幾份請求增援的公文,這事你知道吧?”
真薌收起笑容,點了點頭。他還沒接到兵部的抄件,不過事情的前后經過他是聽張紹說過了。
“你怎么看?”
真薌耷拉下眼皮,良久才說:“怕是會有一場惡戰。”
“那你回去幫我們說說,看朝廷能不能從澧源大營抽調一兩支禁軍過來?”
這回真薌很干脆,連思索都沒思索便很直接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商成問他。就算澧源大營負擔著拱衛京師的重任,也用不了十二個軍十幾萬人吧?抽調個把軍一兩萬人過來燕山,不會有什么影響吧?他沒考慮其他的中原駐軍。大趙真正能打仗的兵,不在北方四衛就在澧源大營,再就是西南邊陲,也有幾支駐軍也能打。但不用想都知道,那些西南駐軍不可能調來北方一一等他們來,這邊都該忙碌著明年的chūn耕了。
“澧源大營是有十二個軍,可參加前年北征的那兩個軍是空架子,兵部至今也不知道朝廷會不會取消他們的編制。另外還有個事情……”真薌頓了一下,大約是在思忖該不該現在就告知商成。他沉吟了片刻,說,“……本來不該現在就告訴你。不過你提督燕山,又兼著兵部侍郎的職務,我想現在和你說說也沒什么關礙。”他很隱蔽地左右看了看,見沒什么人特別關注這邊,就笑吟吟地把起酒壺,先給商成半空的盞里斟酒一一同時極低的聲音說道,“朝廷已經有了決議,至遲明年夏天就對南詔用兵。”
對于這件還是機密的決定,商成并不怎么驚訝。即便大趙與吐蕃商量好共同壓制南詔,大趙早晚還是要打南詔。西南的少數民族作亂,十次有九次都是南詔在背后挑唆,不把南詔打服帖,大趙的西南地區就不可能安生。可這和燕山希望的援軍有什么聯系?未必收拾一個南詔那么大點的小國,還要出動澧源禁軍?
“朝廷議定,南征的主帥是蕭堅老將軍,副帥還沒定。”真薌意味深長地凝視了商成一眼。蕭堅指定的南征副帥就是商成;除了商成,副帥是誰都不行,不然就不接印。朝廷拿這事也棘手。蕭堅在南邊的威望極高,對南方幾個小國震懾力極強,有蕭堅掛帥,南征不用打便能先勝一半。可是燕山也很重要,最近幾年大趙和突竭茨的沖突基本上都發生在這個地方,燕山以弱敵強,居然勝多敗少,看來暫時還少不了商成這個提督來坐鎮……商成來不了,換別人蕭堅又不愿意,最后宰相公廨拍板,從澧源大營劃出十五個旅三萬余人參加南征,蕭堅才勉強答應下來。
“事情就是這樣了。”真薌說,“你看,澧源大營十二個軍,兩個軍空了,還要派出差不多三個軍去打南詔,哪里還有多余的兵力給你?”
商成咧了下嘴,說:“你們還真敢做啊,這就不怕京師防務空虛了?”也不等真薌答話,又說,“未必大家都沒看出來老頭子的真實想法?”
真薌把手一攤,為難地說:“看出來了又能怎么樣?南詔肆虐西南,這不能不打。可老將們都顧念自己的名聲,誰也不愿意去,朝廷也是沒辦法,最后只能逼著老頭子去。沒辦法,誰讓他在南邊的威望最高呢?”
商成呵呵一樂。老將們不想去打南詔,那是肯定的。老將們既不缺資歷又不少軍功,誰還愿意去南邊喂蚊子?再說,南詔屁大點的小國,打贏了不是本事,而是本來就該贏,要是戰事不順綿延個一兩年三數年,背后說酸話的人必然不在少數;要是運氣不好再遇見個小波折小坎坷,說不定一世的威名就此付諸東流,那才真是偷激不成蝕把米。他覺得,之所以蕭堅會指名點姓地要他作南征副帥,并不是有多么地相信他賞識他,而是因為老頭知道他一時半會走不開,因此才會如此地堅持……
真薌也是一笑:“就是這個道理。可惜老頭子千算萬算,沒算到張樸他們會狠心給他三個軍的澧源兵。這不,他現在再想不去都晚了。只是老頭子歲數大了,南邊的毒瘴又重,萬一有……”話再說下去就顯得不吉利,他就住了嘴,默了片刻,試探的口氣問道,“要不,你朝南邊走一趟?”
“行!沒問題!”商成爽朗地說,“你先幫我把燕山眼下這一關過了,回頭我就去南方。可我也把話先說下,我去了,可不能做什么副帥,澧源大營那三個軍同樣還得給我。不然的話,我是還在燕山繼續打我的突竭茨算了。”
真薌楞了一下,隨時搖頭失笑。還真不能小覷這個和尚,這話簡直就和蕭堅的說法是異曲同工!看似滿嘴的直爽快意,其實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在避開南征。讓他做南征的主帥,兵部敢同意,朝廷也不可能答應吧?
朝廷派不出援軍,那商成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難題。他問道:“老真,朝廷不給派援軍,我想弄幾營邊軍升衛軍,這事能成不?”
“不太多的話,應該沒什么問題。”真薌想了想,說,“這事以前就有過先例。情勢危急的話,各衛的提督府就能自行決斷邊軍升衛軍的事,過后再給兵部補個備案就妥了。”
既然自己能決定這事,商成先放了些心。他又問:“能升多少邊兵?”
“最多一個旅。不能再多,不然就得亂了。”真薌說。他馬上警告商成說,“是五營旅,在冊編制不能超過三千人,你別編個七八個營的大旅,一個營下面還設十五六個隊。你真敢搞出這種事,就等著朝廷的處分吧一一估計那時候你能在洞庭水師混個職務就不錯了。”
商成笑起來。他當然不想去洞庭湖捉魚。再有一個旅也好,雖然還是不夠用,可總能派些用場一一就在真薌過來和他說話之前,他剛剛有了個新想法。
上回李慎壞事,他沒能在白狼山口捏死東廬谷王,至今深以為憾。這一回,他準備給這只草原上的狐貍再設個圈套……
呵呵,他不怕這狐貍不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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