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秀再回到皇城東南隅的工部內衙門,已經是未時末刻。
工部在六部里排在最末,司責關要比不及排在前面的吏戶禮兵刑五部,然而事務繁雜,但凡礦山、冶煉、造幣、土工、制器、造械、河道、水工、水利、道路、修筑以及屯田、墾荒、種植、畜養等等等等事項,都在它的直轄范圍之內。七司十九曹五十位多官員兩百多名書吏都在這個大院里辦公,每天還有無數的外地官員在這里往來辦事,因此衙門里就格外顯得擁擠局促。人多屋少,一間屋里擠兩三個曹科一同辦公乃是常事,外地官員攀扯著郎中司曹在廡廊下談論公務,更是再尋常不過。即便常秀是正四品的侍郎,在衙門里的侍郎公廨也只是一間中庭里的小廂室。
但今天很奇怪。雖然未末時牌是散衙的時候,但眼下鼓樓上畢竟還沒敲響定時鐘,衙門里卻已經一片岑靜。兩個雜役推著一輛車,依次從各間廂房里把茶桶抬出來;車上的兩個大籮筐里,裝的全是用過的茶盞。還有兩個雜役已經抱著掃帚在清掃中庭……
他繞著廡廊走進自己辦公的廂室。
大約是聽見他推門進屋的聲音,隔壁工部司的郎中沈進馬上帶著兩份文書趕過來。
“伯先,”他稱呼著沈進的表字,問道,“你有什么事嗎?”他在屋角拿了兩個盞,倒了兩盞茶湯,把其中一盞茶湯遞給沈進,自己端著一盞坐到大案后的座椅里。他沒有急忙嘗茶湯的滋味,而是先捧到面前驗看。這是新熬的茶湯,湯面上幾乎看不到白沫,湯色也近乎透明,盞底也沒有姜絲棗渣。嗅著熱汽里淡淡的薄荷香,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神情。不過,嘴角的那些微的笑意還沒完全展現出來,就倏然隱沒了。想著那些焦愁的煩心事,他的目光又一次黯淡下來。
沈進把手里的文書遞到大案上,同時說道:“大人,這是剛剛收到的江寧和岳州來的公文。”
常秀一聽這兩個地方就覺得頭疼。當初工部在考慮興建酒坊時,除了京城之外,江寧和岳州都是數十口蒸鍋的大坊,究其原因,就是因為這兩個地方都是天下聞名的產糧區。為了防止“谷賤傷農”的事情,這兩個地方每年都要拿出大筆的錢出來收購糧食,所以他們一聽說工部在當地設酒坊,還要用市價買糧食蒸酒,登時就對工部派去的官員無比地熱情。地方上當時就指了常平倉和樂平倉里的幾個糧囤給工部,還再三聲明,糧錢的事不急,回頭再結算不遲。眼下兩地的酒坊都沒有開工,眼看著開火出酒也是遙遙無期的事,常秀就讓酒坊把那幾囤糧食先還回去。結果兩個地方的衙門都不接收,直言當初已經與工部辦過交割,這些糧食就是工部所有,而與地方再無干系;糧囤的維護人工可以不教工部出錢,但是夏賦之前,工部必須把買糧食的錢劃過去!不然的話,哪怕把官司打到宰相公廨,地方上也要追討這筆錢!更糟糕的是,這種情況還不僅僅出現在岳州和江寧。在京城,在青州,在湖州,在成都,在所有工部設立了酒坊的地方,都有同樣的事情發生。因為糧食和錢的事情,各地酒坊的管事三天兩頭地發公文找常秀討主意,把他鬧得不勝其煩。可煩悶歸煩悶,事情總需要解決。但他實在是想不出解決的辦法。白酒蒸不成,囤下的二十萬石糧食就沒有用武之處;這么多糧食捏在手里,不僅要擔憂糧價高低起伏,還要操心倉儲維護一一這些開支不多,積累起來也不過三五百緡,可這總是虧空,御史必定要捏著這個實實在在的把柄彈劾他。而且這些糧食還不能拿出去發賣;不然的話,要是真正坐實了“與民爭利”的罪名,那些沒事都要亂踹幾腳的御史們,還不得一蹦三丈高?
想到這些糟心事,他覺得喝到嘴里的茶湯連一點滋味都沒有。他耷拉著眉眼,盯著那兩份文書,沉默了半晌才說:“我知道了。你先放下,我回頭再看。”
沈進答應著,就要告辭出去。
“伯先,”常秀忽然又叫住他。
沈進立刻停下腳步,回身問道:“大人還有什么事要囑咐?”
常秀一下又忘記了自己叫下他,到底是想說什么事。他想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想起來,就隨口問道:“這還不到申時,怎么衙門里就如此清凈?”
“大人忘記了,一一明天是休沐……”
秀尷尬地點了下頭。他最近忙得暈頭轉向,竟然把休沐都忘記了。怪不得大家走得這樣早。可別人都能趁著休沐與家人團聚,再好好休息一番,他還得繼續為糧食的事情煩惱,為推廣新農具新作法的事情憂心,繼續大把大把地朝著小洛驛那幾口火窯的黑窟窿里撒制錢……他禁不住在心里對自己冷笑了一聲。常秀常文實呀,你是飽讀詩書進士及第的人,翻遍十六史,哪一本書里記載了這世上有無色透明的琉璃?唉,這都怪自己呀,居然會被商燕山那家伙用幾句胡謅的鬼話便癡迷篤信進去!
他在心里責怪著自己,同時也記起來自己叫住沈進究竟是因為什么事。他問道:“我去宰相公廨的這一陣……”他忽然覺得這樣說不妥當,于是咳嗽一聲停頓一下,改口說道,“晌后,小洛驛那邊有消息過來沒有?”這句話他一天要問好幾遍。眼下白酒賣不成,那么多的糧食早晚必定會有大額虧損,推廣新農具又受阻,他實在是沒有抓拿了,只好揪著玻璃這根救命稻草死不撒手!當然,他自己也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不過,他總是存了一分妄想。說不定就在他去見朱相的這么一眨眼工夫,小洛驛那邊就有好消息傳來呢?
沈進用同情地目光看著自己的上司,輕輕地搖了搖頭。
常秀頹然地擺了下手,努力在臉上擠出點笑容,說:“我只是問問而已。好,我這里沒什么事了,你先去忙吧。明天就是休沐,要是沒什么事的話,你也早點下衙回家吧。”他隱約記得沈進的家是在了城外,離城還有十幾里路。
沈進感激地點了點頭。他再給常秀施了個禮,就預備回自己的公廨里收拾一下便下衙。手已經拉到門栓,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說道:“大人,有句話,下官不知當講不當講?”
常秀把著盞,皺緊眉頭望著案上那兩份文書,頭也不抬地說道:“若是公事,伯先自當暢快直言。”言下之意自然就是說,如果是私事,那就請閉上嘴……
“大人,一一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
常秀原本沒把沈進要說的話當回事。等沈進把“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句他聞所未聞的“俗話”講出來,他猛地一下抬起頭。這句俗話言辭近禪,極有深意呀!他一頭琢磨著辭中之意,一頭說道:“這句話我還是頭一回聽聞,可有典故?唔,不知伯先是由何地聽來,又可知其出處?”
沈進被他問得張口結舌。思量半天,才不很肯定地說:“我好象是在燕山聽說的……”再仔細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應該就是在燕山。”
常秀知道沈進過去三四年都在工部燕渤司做事,常年都在燕山各地奔走,這句話是從燕山聽來,多半便是事實。他甚至猜測,這句“解鈴還須系鈴人”與工部與霍家訂立的那份“合同”契約一樣,都是出自商燕山的手筆。唉,商燕山這個假和尚,這一回可是把他常文實給害苦了!
沈進等了好一會,看常秀只顧端著盞定定地出神,試探著說:“大人,下官以為,眼下小洛驛燒制玻璃總是沒有眉目,不若把其間的種種艱辛磨難之處向應伯實言相告。既然燒制玻璃一事是由應伯首先提起,其事自然也當著落在應伯那里解決。”
常秀一臉的苦笑。難道工部沒有去向商燕山請教嗎?還要工部如何請教?他前后派了兩撥人去找商燕山,可商燕山也坦言說道,他也不懂怎么燒制玻璃。至于當初扭著工部趟這池渾水一一“那不是喝醉了胡言大話,又受了李定一的‘脅迫’嗎?”
沈進沒吭聲。沉默了一會,他又說道:“大人,我前幾年都在燕渤司做事,常駐燕州。雖然與應伯往來寥寥,但據我所知,應伯這人端嚴慎重,極少以大話欺人。應伯之能,不僅止在軍事上。他還精通雜學……”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了一下,并沒有把一句話說完。但常秀既然是工部侍郎,自然知道沈進想說什么。從屹縣發端的新農具新作法,還有工部至今秘而不露的漢代炒鋼之術,十九就是商燕山的本事!他朝沈進點了下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沈進又道,“……應伯不單精通雜學,算術更是精湛,其中造詣不在李定一之下。不然,李定一也不至引他為知己。”
常秀再是點頭。李穆稱商成為知己的事情他也知道,但李穆為什么會這樣說,就沒多少人清楚;大家只知道是與算術有關。常秀是文章大家,對算術便不甚了解,只能背個《九九訣》和記個帳冊什么的,所以也就沒去仔細打問。現在聽沈進說得神神秘秘,實在是想不清楚他夸贊商燕山到底是個意思,干脆就直接問道:“那伯先以為,這玻璃一事……”他停下話望著沈進。
沈進低頭說道:“依應伯過去所作所為,玻璃一事當非空穴來風,必定有所實指。只是應伯道德高雅,不好功慕名,但有功勞皆推與眾人。下官思量,若是大人肯屈尊前往顧問,玻璃之事或許便能迎刃而解。”
常秀一下就聽懂了。沈進顯然是在暗示,工部只派了兩三個末員小官去找商成打聽怎么燒制玻璃,顯然是有點不合禮數。既然工部得罪在前,別人虛言亂語不理不睬也就合情合理。再想到沈進剛剛才稱贊過商成不好慕虛名,忍不住便是微微一笑。不過,沈進說的倒是很有道理。自己找上門去,商子達總不好再推脫了吧?他甚至進一步想到,既然玻璃一事能有著落,那白酒的事情,商燕山也不好袖手旁觀吧?再說,新農具新作法也是他鼓搗出來的,讓他幫忙出個主意以解厄難,更是情理之中。他越想越覺得早就應該如此。看,要不是商燕山鼓搗出這些物事,自己怎么可能被放在火堆上煎熬哩?自己手頭的這一攤子亂七八糟事情,本來就該當他來解決!
說辦就辦!他隨口夸了沈進兩句,就急急火火地離開衙門。走出皇城,尋到自家的馬車,還沒爬上車他就先對車夫喊了一聲:“趕緊!去崇一坊的應縣伯府!”
可等他趕到應縣伯府,卻撲了一個空。恰巧在府里的段四告訴他,早在上月中旬送走郭表之后,應伯就搬到了城外新賜的莊子里去安心靜養。
失望的常秀連聲追問,商成的莊子究竟在城外的什么地方。
“北城外的杏河邊。離城大約三四十里地,眼下就叫商家莊。”段四說。
常秀急得差點跳腳。杏河上下能有幾十里,沿河的莊子少說也有一二十個,總不能讓他一個挨一個地打聽過去吧?再說那商家莊子肯定是才改的新名,估計說出去也沒幾個人能知曉。
但再具體的位置段四也說不上來。他這段時間大部分都在城里,新莊子也止去過兩回,常秀讓他把地方說得明白無誤,那是在強人所難了。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就說:“您知道南陽公主在北城外的莊子不?”
“知道!”常秀說。他長于文章詩令,南陽公主精善書法,大家各自都是名家,平時自然就有不少的來往;南陽公主在北城外的那個莊子他去過不少回。
“那就好!”段四說,“從南陽公主的莊子過去,沿著河再向西北走五里多不到六里地,河東邊的就是我家大將軍的莊子。”
常秀朝他拱手稱謝。知道地方就好,明天就去找商子達請教。
段四連忙還禮,說:“些許的小事,哪里敢當大人的……”他忽然停下話,瞇縫起眼睛盯著常秀的背后。
常秀也聽到背后一陣馬蹄聲響,急忙轉過頭看時,只見一個青袍校尉領著四五個品的校尉羈馬而來。在他們背后,兩列平原將軍府的士卒持槍壓刀地嗒嗒嗒地小跑著過來。再之后又是幾十個衙門里的捕頭差役簇擁著幾輛馬車,亂糟糟地蜂擁過去。
常秀和段四早就張著嘴看得發呆。直到那些兵士衙役把對街盡頭的一個院落圍堵得水泄不通,又聽見男人叫喊女人嚎啕娃娃哭鬧,兩個人這才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然后便面面相覷。
出了什么事?
段四不認識那戶被圍堵起來的人家,只知道那戶人家里的當家是在太醫院里做事,好象還是個八品官。但是帶隊過來拿人的幾個軍官里他認識一個,就叫住那個青袍校尉:“老祁,過來一下,我和你說個事!”
這時候那邊已經封了小半截街道。衙門抓著圖簿和花名冊,把那戶人家挨著個地點名,勘驗查明正身無誤,就立刻上枷上鎖然后朝馬車里一推。那馬車的模樣也奇怪,長長方方地,車廂前后上下連帶轅馬,連個衙門口的標識都沒有。到現在段四也沒弄清楚,這撥衙役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常秀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但越是清楚這些人的來歷,他的心頭就越是緊張惶恐。這群衙役可不是什么平原府的尋常巡街捕快,而是刑部的捕手!那幾輛馬車也是刑部的嶽車!
那個姓祁的校尉聽見了段四的招呼,就和同來的人小聲說了兩句,捂著腰刀蹬蹬蹬地一溜小跑過來,近前先是并腿挺胸行個軍禮,涎著臉笑道:“原來是段將軍!一一職下聽人說,再過幾天就是您娶親的大好日子。職下先給您賀個喜!”
段四嘿嘿一笑,說:“這月的二十三和二十四兩天,就在西市邊的摘星樓。都是軍旅中的弟兄,大家隨便吃喝!”
祁校尉大約壓根就沒想到自己能受到段四的邀請,激動之下又是一個軍禮,大聲吼道:“是!職下凜遵將軍號令!二十三日,職下定當前來賀喜!”
段四把手一擺,招呼他走近一些,低聲地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們怎么跑來抓個太醫?他一個把脈看病的大夫,能把誰的毛病給看差了?”
祁校尉咧了下嘴,不在意地說:“誰知道呢?”說著就看了一眼旁邊的常秀。看段四不言語也不介紹,估摸著這胖老頭不是段四的親戚就是段四的長輩,反正就是親近人,也就不再隱瞞,壓低聲音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職下也不清楚。不過,我聽人說,這是宰相公廨給刑部下的令。不過,這一回太醫院是肯定出了大麻煩!單單只是我們這個指揮,就派出來四路,一路只抓一個人……”
段四一邊點頭一邊呲牙咧嘴,一看就是被祁校尉的話嚇了一跳的模樣。其實他心頭想的卻是另外一樁事。他現在才總算明白過來,為什么商成早前叮囑他,千萬不要去打聽太醫院里的事情,更不許傳言一一娘喲,原來大將軍早就料到太醫院有這么一樁大禍事啊!
常秀也聽到了祁校尉的話。但他只是稍微有點好奇,并沒有認真地思忖太醫院里能有什么事。
他現在一門心思都放在如何說動商成,讓商成肯答應幫自己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