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歷史軍事酷文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說起新農具和新作法的推廣,常秀先就長嘆了一口氣。白酒和玻璃都教他焦愁,但說到操費的心血,這兩樁事連兩新推廣的一半的都不到。新農具和新作法要是能得到順利推廣,受益的何止是千家萬戶!白酒賣得再好,得益的是工部和霍家,燒制出玻璃,工部也不過多一分政績;它們哪里能與新農具和新作法相比較?
茶湯早就涼了。他一直都沒顧上喝。他坐在桌案邊,帶著一種知識分子所特有的憂懷國事的悲傷情緒,緩緩述說著推廣“兩新”過程中遭遇到種種困難:“……揚州、建康、湖州這些地方,歷來就是產量地,我們工部也格外看重,特地抽調得力的官吏過去督促。可地方州府把這功在眼前造福后人的大事根本就沒放在眼里。有的推說春耕繁忙事務雜沓,要等到夏稅收上來之后才能湊齊人手;有的說這是芝麻綠豆事,不值得勞煩各縣的人跑一趟,就讓我們的人自己去跑路游說。還有的人倒是積極,不僅招集各縣縣令主簿,連當地的士紳都一起喊上,喧喧嚷嚷一大堆人,可他們先說朝廷的《對核土地田畝告事》,然后才說新農具和新作法。你也知道,眼下朝野《對核土地田畝告事》都是個什么樣的看法,這種情形下,還有誰會去關心新農具和新作法?這些外官們的心思實在是……”說到這里,他把兩手一攤一臉的苦笑。這些地方官們的心思……唉,真是教人沒法說!
商成沒有做聲。他對張樸和朱宣他們搞的《對核土地田畝告事》很看不慣,要是常秀一個人過來的話,他肯定會在朋友面前發一通牢騷。可是,現在書房里不止是他和常秀,還有楊衡和田岫。田岫不僅是陳璞的朋友,還是朱宣和常秀他們的同路人;楊衡更是盼兒的父親;他們與他的關系都不能說是疏遠。但他們畢竟都是朝廷的官員。不管他們對《對核土地田畝告事》的態度是支持還是反對,他都不能在他們面前隨便發表意見。
他只能默默地等著常秀繼續往下說。
常秀長吁短嘆好幾聲:“外路州縣就是這么一個情況。它們離京城遠,我們也沒辦法,工部就是個清水衙門,要權沒權要錢沒錢,平常也沒什么人會把我們放在眼里。”他抱怨了幾句,又回到正題上。“在平原府轄下的三個赤縣十四個畿縣也不順利。我找人去各個縣上看過,好一點的,一般就是在縣衙外貼張告示,連個宣講的文書也不指派,老百姓在告示前來來去去,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停留。再不就拿麻繩把工部發下的小冊子一穿,掛在告示邊隨人翻看。有兩個縣的告示前就只剩下一根麻繩……”
商成問道:“你們工部想沒想過其它的辦法?比如,暫時先不要擴大推廣的面積,依舊在小范圍里做試點?”
常秀搖了搖頭。新農具和新作法的推廣本來就是與《對核土地田畝告事》相互配合,要是毫無緣由地停下來,那些本來就心存不滿的人肯定要借勢發力,很有可能會造成朝廷清查田畝詭戶的舉措半途而廢。他幫不上老師的忙就已經很愧疚了,又怎么能在這個時候去扯老師的后腿哩。工部收回成命再做小范圍的試點?那絕不可能!
常秀的態度堅決,商成只好重新想辦法。他又問道:“工部如今派出了多少人去各地督促?”
“差不多能有一百三四十號人。”
商成張大了嘴望著他,驚訝地半晌都沒能接上話。大趙有多少州縣,這些州縣又有多少集鎮多少村莊,這些地方又生活著多少人口?把這一百幾十號人撒在如此廣袤的土地上,你們工部還想做推廣?
常秀也覺得這個數字實在是拿不出手。他吃吃艾艾地解釋說:“工部的人手本來不夠,制械、制器、河工、道路……這些地方都需要照應著。就是這一百多號人,也是我們咬牙擠出來的。再說,說是一百多人,其實也不止,官員們身邊一般都有隨扈……”
商成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把常秀上下打量了半天,說:“文實公,你們工部的花名冊上,總不成也填著這些人的名字吧?”
常秀也知道自己把話說岔了。他紅著臉,尷尬地說:“哪能呢?怎么會嘛……”
看來從人手上是無法解決問題了,商成只能再換個方向。他再問道:“那推廣的小冊子你們總該備得多吧?”他想,實在不行的話,就印十幾萬本小冊子出來,每個村子發一本,就算全村找不出一個識字的人,看著插圖也能摹仿個七八成吧?反正新農具和新作法也不是多么復雜的東西,連圖帶字算下來,頂天二十頁,印上十幾萬冊也花不了多少錢。把這點錢和推廣之后帶來的效益相比較,簡直就是不值一提!
這一回,常秀就沒再說得那么底氣十足了:“總共印了七百冊……”他望著商成報了個虛數。其實還不到五百冊。象燕山渤海這些邊疆地區,工部壓根就沒想過要去做推廣,西南東南的僚人百越就更不用說了一一那是發配的地方,沒事誰會去那些地方?
商成徹底不想說話了。他不知道大趙具體有多少人口,不過至少也該有六七千萬。七千萬人口,七百本冊子,十萬人才能分一本,該讓誰來看?就這么點書冊子,一個人能分到點紙沫就算不錯了,常胖子居然還想著做推廣,居然還在抱怨地方官員目光短淺不出力氣……他對常秀說:“你們應該印個十幾萬冊。就交給地方州縣,讓他們每個村子都送一冊,不收錢,白送的!”
常秀被他的豪氣嚇了一大跳,半晌才說:“一套雕版最多就能印四五百冊。再多的話,就得重新制版。印十幾萬冊,光是雕刻版子的工錢就得幾千貫。這還不算紙張和人工……”
“誰讓你們雕版印刷了?用活版印刷啊!”
“什么版?”常秀沒聽清楚。
“活版!活版印刷!”
常秀一頭的霧水,根本就不知道商成在說什么。坐在旁邊的田岫和楊衡也是滿臉的茫然。
“活版印刷!”商成很肯定地再說了一遍。去年燕山衛府收集民間新工藝的時候,他在名冊和卷宗里沒有看見活字印刷術,就胡亂捏了個名字把這個技術添了進去。后來工部從燕山衛府手里接收了幾百種創新的工藝,其中就包括了活字印刷技術。但他想不通,為什么此刻常秀卻象是頭一回聽說這種物事呢?
他忽然想明白了。工部接收了幾百種新工藝,不見得就必然會消化幾百種新工藝。尤其是考慮到工部的注意力完全在白酒和玻璃上,他完全可以想象活字印刷術的結局一一估計那幾張紙現在還躺在某個落滿了灰塵的檔案袋里,假如不是今天常秀過來,也許它們還會在那里呆上很長時間……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說:“去年你們工部從燕山接收過這門工藝。你們回去找找吧,應該能找到。它肯定能幫你們的大忙。”
活字印刷術。常秀記住了這個名字。但印刷也好十幾萬小冊子也罷,都是回頭再考慮的事。當務之急是要解決新農具和新作法的推廣!哪怕能在一個州府推廣也好。至少它能讓人看到希望,能給人一些信心。
可是,商成真是幫不上忙。連宰相公廨和工部都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一個賦閑在家的將軍,又能做什么?
常秀的臉上爬滿了失望。他并不懷疑商成是在哄騙他。他和商成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交道打得不算多,但他覺得自己對這個人還是比較了解。他知道,商成是個很爽直的人,要是能幫忙的話,他不可能不伸手。既然商成一再坦言幫不上忙,那他也只能接受這個糟糕的結果。
可他又有點不死心。據他所知,當初屹縣推廣新農具和新作法的時候,似乎只花了很段的時間。難道區區一個縣衙門便能做到的事情,工部就做不到?
商成搖搖頭說:“工部確實做不到。”
大前年冬天,因為朝廷北征失利,突竭茨人趁勢肆虐燕山。作為燕東地區的重鎮,屹縣也受到突竭茨人的襲擾,有近半的百姓流離失所。雖然突竭茨人最后還是被驅逐出燕山,但這場戰事讓屹縣第二年的春耕受到嚴重影響。官府不僅要負擔幾萬災民頭年冬天和第二年春夏的口糧,還要為他們提供春耕的種子糧、大牲畜以及農具。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當時的屹縣縣令喬準決意在全縣范圍內推廣新農具和新作法。需要留意的是,喬準在推廣“兩新”的時候,是在官府的告示上明白無誤地指出,接受“兩新”的百姓將會優先得到口糧和種子糧。很顯然,他當時在屹縣搞的推廣是強制執行的。
“所以我說屹縣的情況是個特例,你們工部沒辦法照搬。”商成說。他又苦笑著給常秀講道,“你們在京城,只看見屹縣的新農具和新作法取得了成果。可你們并不知道,整個燕山,到現在也只有屹縣的新農具新作法推廣是徹底成功的,其他的地方不提也罷。”除了屹縣之外,燕山大部分地區的兩新推廣也算不上成功。不然他為什么要舉薦喬準一個進士出身,還連公文帶私信地推薦喬準去端州任推官呢?就是因為喬準在農業上有經驗!他能夠推廣新農具和新作法。燕中北地區,還有燕西地區,“兩新”的推廣也是困難重重。旁的不題,就是個新農具就讓他傷透了腦筋。燕山是邊鎮,朝廷對生鐵控制嚴格,生鐵價格比中原貴了一倍都不止,而且每年輸入的數量也有明確限制。就為了讓朝廷同意多給一些生鐵,他差點沒把嘴皮磨破。可生鐵有了,鑄出來的農具又沒人買。燕山百姓真是太窮了,很多人家根本買不起新農具;再不就是因為道路交通的原因,他們沒辦法買到新農具一一就算窮得只剩下力氣,腳力錢也要算錢啊……最后,還是借著地方上興修水利的機會,把官府的錢巧立名目地進行補貼,才好歹讓一些地方換上新農具……
他把這些情況都告訴了常秀,最后說道:“所以你們搞‘兩新’推廣,只能試點。在京畿地區大范圍試點,讓人們逐漸地認識和接受。另一條路就是大量印刷小冊子,通過官府分發到各地。我想,全國有幾百個州縣,有幾千萬人口,總會有人敢為天下先吧?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有第一個村子,就能有第一個集鎮,就肯定能有第一個縣。也許過不了幾年,眼下這樁讓我們都很棘手的事情,就會成為過眼的云煙了吧。”
常秀,田岫,還有楊衡,三個人都有些發怔。眼前的商成讓他們感覺到陌生。看著他熠熠閃爍的眼神,聽著他鏗鏘有力的話語,還有他大膽的預測和斷言,他們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燕山提督的風采吧……
留三位客人吃罷晌午,商成把他們送出大門,就在客人們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的時候,商成忽然想起一樁事。他拍著額頭對田岫說道:
“瞧我這記性!一一田大人,等下等下,我還有事要請你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