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手里的錦盒上有題名,工工整整的柳體楷書《遠涉帖》;還有一行小字,“華原柳宿鉤摹”。//網無彈窗更新快//只看題名,她就知道這是本朝高宗年間的大書家柳宿臨摹的隸書手卷。柳宿是中唐大書家柳公權的五世孫,不單擅長書法,同時也是一位儒學的大家,他著作的《禮記考問》,成書不久就成為詮釋《禮記》的重要文獻,也是仕子們參加科舉時選治《禮記》的主要參考書。有這樣的成就,也就不難理解柳宿在讀書人當中的聲望之隆,水漲船高,他的書法作品自然也就被人們競相追逐收藏。南陽擅書法也好書法,自然不會免俗,她對柳宿的書貼也很是喜歡,家里還收著兩幅。要是放在平日,有人用一幅柳宿的書貼相贈,她肯定會分外高興。但今天卻不一樣。柳宿是本朝的書道名家,傳世的作品再少也有數十上百貼。可是攸缺先生的書貼總共才有幾幅?今天之前,一共才只有一幅半!《六三貼》真跡在她父皇手里,她秘藏的《拾遺貼》是用先生的習字拼接而成,只能算是半幅!就是這半幅字貼,也讓她受益菲淺,外面盛創她創的“鶴體”瘦硬書法,其實就是仔細揣摩《拾遺貼》所得。她早就想著懇求先生再送她一貼半幅的字,看見陳璞手里的錦盒上是一大塊留白,就知道其中多半是先生的手筆,再見到《滾滾長江東逝水》的題名,更是篤定無誤。等陳璞展開長卷,她只斷句讀完第一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心頭已經是歡喜得無以復加,還沒來得及道謝,就聽到妹妹嚷嚷著說道:
“送我!”
南陽無論如何都沒料想到陳璞會說出這樣的話。事出突然,她腦子里登時就是一片空白,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應。她只能張著嘴,茫然地望了望妹妹又看了看商成。這是先生送她的呀,妹妹怎么能當著她的面搶奪呢?
商成也是愣怔得連話都不出來。這幅《滾滾長江東逝水》是他的得意之作,本來沒打算用它來答謝南陽。他原本想著另寫兩幅字當禮物,可書法作品這東西不是說有就有的,要講究個心境和環境,往往在無心之下才有上品,所以他寫來寫去都不滿意,更拿不出手,就想從家里找兩幅字來充數。偏偏他家里還沒幾幅字了,剩的不是別人送他的前人字畫,就是拿出去容易教人產生誤解歧義的。沒奈何他只好忍疼割愛,把這幅《滾滾長江東逝水》長卷和柳宿的《遠涉帖》當作禮物。雖然這幅長卷也會讓別人誤會,不過南陽不是別人,她了解他的“根底”。他相信,南陽得到長卷之后,是不會拿出去四處炫耀的,哪怕長卷不小心被人看見,南陽也一定會替他做遮掩!
可他哪里知道今天是南陽的生日呢?他更加料想不到,陳璞前腳還在教訓定州王不曉禮儀,后腳自己就當著客人的面拆看不是送給她的禮物。最教他無言以對的是,陳璞竟然還口口聲聲地讓他把禮物送給她一一這家伙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能轉手就把送南陽的禮物送與陳璞么?顯然不能。但他得罪得起長沙公主不?好象也不成。兩邊都是公主,都是從一品的官秩,誰的來頭都比他大,他區區一個芝麻粒一般的縣伯能得罪誰?兵法有云,惹不起則遁,遁不了則避!于是他擠出個笑容不搭腔,目光游移著去欣賞區家河兩岸熱火朝天的施工工地了。
陳璞是在情急之下才嚷了那么一句,隨即就明白過來商成壓根做不了主。她馬上轉過頭對她姐說:“姐,這幅長卷讓給我,我家里那些字畫你隨便挑揀!”
南陽眼睛盯著長卷眨都不眨一下,似乎壓根就沒聽到她的話一般,半晌才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用虞伯施的《出塞貼》與你換!”
“那書貼是唐開元年間的偽作……”
陳璞眨了眨眼難得一回急智,立刻做出決定:“我借還不成么?一一先借我看一陣,回頭不愛看了還你。”說著就要收起長卷,被南陽攔下了。南陽坦率地說:“我怕你借去就不再還我了。這樣,長卷先與我,我揣摩幾日,回頭比照著精心鉤摹一幅給你。”
陳璞沒辦法了。這畢竟是商成送給她姐的禮物,她半路殺出來搶截,這道理放到哪里都說不過去。何況這里不僅有她們姐妹倆,弟弟妹妹也在看著,旁邊還有商成和田岫,她總不能和她姐為著一幅長卷爭搶吧?只好訕笑著放了手。她一邊對南陽說:“攸缺先生的真跡好難見的,父皇拿著《六三貼》當寶貝,兩年來我只見過三回。這本《滾滾長江東逝水》你可不能藏起來就不教看呀!我不告訴別人,但我想看,你也不能藏著!一一你幾時能臨摹好送我啊?”說著話,她還恨恨地剜了商成一眼一一這家伙真是不識貨,這樣的好東西居然不先拿來送給我!同時她也很懊惱。早知道他手上有這樣的好東西,自己就該殺上門去搶啊!
一直在審視長卷的田岫,突然說問了一句:“這是攸缺先生的真跡?”她精善雜學,但佛儒道法等各家的學問也不淺薄,只是在書畫上的見地就比較一般,象這樣的長卷,只能看得出大體的好壞,不怎么能分辨精深區別所在,因此才有如此一問。
南陽和陳璞兩姐妹異口同聲說道:“就是真跡!”
“真是真跡?……好生教人奇怪。不是都說攸缺先生早已羽化了么?”田岫凝視著長卷,疑惑地搖了搖頭。看了一會,她又說道,“我見過幾次圣君臨摹的《六三貼》,筆意遒勁形狀質樸,縱橫開闔直如斧劈刀斫,確確是漢隸所變。這長卷上的字,與《六三貼》摹本倒是有幾分相似。只是這卷末的落款題跋,是怎么回事?”
剛才陳璞光顧著討要書貼了,還沒仔細看完長卷,現在聽到田岫的話,她才趕忙去看題跋。
“明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丙子十月枋州”
南陽也沒注意到題跋。但她只看了一眼,就猜到這是商成于去年十月間在枋州養病時寫的長卷,“臨江仙”是唐朝教坊詞調,“滾滾長江東逝水”自然就是小令之名,至于“明楊慎”,想來應當是說一個叫做楊慎的明州人氏吧?她凝神想了下,絲毫都不記得聽說過這位楊慎先生的生平,可是看這支小令蒼涼悲壯大氣磅礴,讀來教人蕩氣回腸,卻由油然而生一種寧靜澹泊的致遠心境,想來這位楊慎先生也是與攸缺先生一樣,同樣是一位離世隱居的隱士高人。是了,必然是這樣,先生自己情操高潔心胸曠達,能與他相往來的,自然是也不會什么凡夫俗子之輩,友人作令而他揮毫潑墨,這也是一樁美談逸事……
田岫還在追索這幅長卷的由來。她說:“……去年就是丙子年。難不成這幅書貼是去年十月于枋州寫就?”她抬頭凝視著商成,問他說,“我記得常文實常大人提到過,應伯去年十月間好象就在枋州養病,對不?”
商成干巴巴地說:“……那,那什么……好象是的。”
陳璞說:“什么好象?他去年七月間在枋州墜馬,差點沒摔死,之后就一直在枋州養病,直到年底進京!”她回過頭問商成,“這字貼是你在枋州得來的?是買的還是別人送的?”
“……買的。”商成支吾著說。他馬上又改了口,“不是!是別人送的。”
“誰送的?”陳璞瞪圓了眼睛望著他。這很關鍵。要是知道是誰人送的字貼,就能按圖索驥,說不定就能再找出一幅攸缺先生的真跡,也就能圓了她的念想!
“不記得了。”
“誰送你的,你都不記得了?”陳璞的眼睛瞪得更圓了,她死死地盯視著商成。
“我是提督啊,遍燕山的文武官員都是我的屬僚,誰敢不巴結我?”商成回答得理直氣壯。“我當時還在養病,這不正是個討好我的上佳機會?那段時間每天從早到晚都是人,門檻都教他們踩壞了,送來的禮物從正堂一直擺到門房,堆得到處都是。光收拾就夠累人的,誰有閑工夫去記誰到底送了些什么?”
陳璞頓時氣得上不出話。她恨不能過去踹這家伙兩腳!攸缺先生的真跡呀,就這樣沒了!
田岫的心思雖然細致,但到底稱不上算無遺漏。她不了解商成的秉性,也不清楚燕山衛當時的情勢,當時燕山衛正傾盡全衛鎮的兵力在燕東北和草原上與突竭茨人作戰,枋州地區的兵力被抽調一空,虛弱得就象窗戶紙一般,輕輕一捅就會破碎。如此危急的局面之下,枋州地方從州府衙門到邊軍小卒,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吊著,誰能有空閑工夫去巴結商成?所以她就把商成的話當了真,再沒朝別處去想,點著頭說:“既然這是真跡,長卷也不象是舊作……是了,如此看來,當是傳言有誤。攸缺先生或許還在世……”
商成沒吭聲。
“你說什么?”陳璞驚訝地問。她當初在燕山衛還讓人找過攸缺先生,可前后找了一年有余,半點風聲都沒聽到,竟似世上就沒這個人一般,所以才寫信告訴她父皇,攸缺先生或已鶴去。這事她也當作見聞寫進書信里告訴過田岫,田岫當時也沒反對。誰知道今天田岫竟然推翻了她的論斷。她想了想,提出一個疑問:“這幅字貼會不會是攸缺先生早年所作,現在才被人拿出來拓裱的呢?”
田岫也覺得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但她又說:“我還是覺得,攸缺先生應該還是在世的。你想,在東元十八年之前,誰都不知道這個人,可是十八年之后,他的字貼卻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到今天也才只發現了兩幅他的字貼,怎么能說是接二連三了?”陳璞反駁說。
“是三幅。”田岫說,“我聽文實公提過,應伯家里還收著一幅一筆虎的中堂,也是攸缺先生的真跡。”她笑吟吟地望向商成。“應伯,我說的對不?”
不提常秀還好,一提到常秀,商成的氣頓時就不打一處來。原本他在燕山的家里還收著好些自己中意的習字所得,大約有十數幅上下,除了陸寄和周翔之外,別人都不知道。就是那幅高高掛起的一筆虎中堂,別人也以為是無名氏的涂鴉,還在背地里笑話他這個提督沒眼光。就是因為常秀,因為常秀這個大文豪說那幅沒題沒跋的中堂是攸缺先生真跡,結果教人識破了奧妙,等月兒她們搬家離開燕州的時候,十幾幅字貼全被人找著理由討要得干干凈凈。那幅“一筆虎”也被張紹以“睹物方能思情”的理由硬拿回去;他書房里掛的橫幅“難眩以偽”,更是落到了大字不識幾個的邵川手里……他攤開雙手,無可奈何地望著陳璞,遺憾地說:“那中堂被張紹張繼先搶了。”
陳璞氣得發昏。為什么好東西都落在別人手里了,她卻只能拿到摹本呢?她咬牙切齒地問:“你那里就沒剩下一幅?”
商成苦笑著搖頭,說:“壞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不信!”陳璞說,“我這就去你家里搜!”說著她就轉身要去牽自己的馬。
商成被她這雷厲風行的作風嚇了一跳,立刻就投降說道:“那什么……好吧,我承認,其實我還藏了一幅……對聯。”又說,“我這就交代一聲,讓人送過來。”他馬上招呼侍衛老刀,讓他趕緊地回家去把他書房里的對聯拿過來。可不敢教陳璞去家里搜查。他書房里還有好幾幅攸缺先生的真跡,真要讓她去搜的話,估計一幅都別想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