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回到她公主府邸的時候,鐘樓已經敲過了亥時的二更鼓。
公主府是父皇在她十二歲成年時賜下的,占地近三十余畝,當年也是鋪陳富麗裝點堂皇。她有兩個喜好,一是好書法,為了錘煉自己的書道技藝,她四處搜羅名家書畫作品,不拘多少錢,只要是名卷名貼,被她瞧見了就非買下不可;二是好結交朋友,時常在家中通宵達旦地歌舞燕飲;這兩樣都是花錢如流水的事情。駙馬在時還好,能有個人約束著她不大手大腳地花錢,憑著她公主的祿米還有駙馬的薪俸,倒也過得風風光光。但駙馬故去之后身邊少人管束,她又不會持家,也不懂經營之道,家里只有出項而沒有進項,坐吃山空之下,這個家便漸漸地露出敗相。而且駙馬死后的那幾年里她的行止很荒誕,兄弟姐妹覺得她敗壞了天家的名聲,誰都不愿意跟她來往;這也教她連個應急的告借都找不到地方。她還好臉面,不想在人前墮了公主的身份,只能偷偷地變賣府里的物事來維持。一來二去地,這座公主府里的值錢家什差不多被她變賣一空。如今,只有前庭的東西兩座跨院還勉強保持著當初的景象。畢竟她需要在城里一個落腳的地方。再說,偶爾有一兩個象田岫這樣的親朋好友到訪的話,她也需要有個現成的地方來盡一盡地主之誼。
當然,田岫并不止是她的朋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田岫可以說是她的親人。在她一生中最痛苦的那段時間,是田岫在陪伴著她;當時田岫還阻止了她做傻事想尋死的沖動……這使她非常地感激!雖然后來因為她的行為荒唐,而讓田岫不得不疏遠了她,但這次田岫再回到上京,她們倆又和好如初了,從年前進京到現在,田岫一直都是住在她這里。
她走進東跨院的時候,書房里還亮著燈。
她沒去打攪田岫,先叫使女再去多拿兩盞燈和幾樣點心送去書房。和田岫認識這么多年,她很清楚田岫的習慣。自從被父親逐出家門之后,過去十多年里,田岫一直就靠著俸祿生活。但一個女子,即便出仕為官,也只能擔任大成宮教授之類的虛職,俸祿微薄不說,也沒有什么米炭車馬的錢糧補貼,田岫又潔身自好,從不受人饋贈,因此日子一直過得很清苦;這也讓她養成了量入為出的節儉習慣。
南陽回去臥室,換了衣服卸了妝,在使女的幫忙下用溫水洗凈手和臉,這才披了件半臂衫子過到書房來。
書房里比剛才明亮多了。同樣穿著半臂衫子的田岫,嘴里咬著半塊綠豆糕,手里拿著兩樣物事正在比劃著;她的手邊放著筆墨和幾頁紙,紙上涂抹著幾行潦草的字和一幅簡陋的畫。她覺察到南陽進來,也沒抬頭,嚼著點心含混地說:“你不是留話說,今天晚上不回來的么?”她放下手里的東西,伸著脖子咽下綠豆糕,又端著茶盞喝了兩口水,又拈了一塊點心,說,“怎么,你被娘娘攆出來了?”
“我想你了,行不?”南陽坐到桌案前,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盞茶湯。
“不行。”田岫嘴里鼓囊著點頭說道。她又拿起剛才放下的東西,專注地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
南陽一邊喝水,一邊看著自己的朋友。田岫和她是一樣的年紀,不過個頭比她要高一些,比較修長勻稱。過去幾年,她一直在江南做觀風使,經常在各地跑來跑去,所以皮膚被太陽曬成了一種小麥般的金黃色,在燈籠光的映射下閃爍著健康的光澤。她大概剛剛洗過頭,因此頭發并沒有象往常那樣挽成文士髻,而是攏在頭頂隨便拿了一條絲帶系著,黑黑的長發瀑布搬順著肩膀一直披散下來,更給她的臉龐上增添了幾分英氣……
田岫注意到南陽在仔細地打量自己,就回過頭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南陽問道:“你這是在做什么?”
“做天文望遠鏡。”
“哦。”南陽點了下頭。前段時間玻璃剛剛面世,立刻就受到讀書人的熱烈追捧,因為它冰清玉潔晶瑩透亮,正是“君子如水”的最佳寫照。幾乎就在一夜之間,玻璃便成為市面上最為搶手的稀罕物件,哪怕是栗子般大小的玻璃珠,市價也在十貫以上;至于完整的玻璃器,比如玻璃盞、玻璃碗、玻璃樽、玻璃盤等般,每一件都要賣出數百甚至上千緡。可惜的是,工部雖然燒制出玻璃,但工藝卻還沒能徹底地掌握,所以直到現在玻璃的產量都很低,十天半月能燒出一窯就很不錯了,供應大內都不足,又能拿出多少投到市面上?這就更加造成了市面上“千金易得玻璃難求”的現象。這種“上京玻璃貴”的喜人場面,工部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頭,一方面追加錢糧要求作坊盡快徹底弄清楚玻璃的燒制工藝,一方面又在許州開工更大更好的玻璃火窯,同時把天文望遠鏡的事情也提到日程上。天文望遠鏡的事務,依舊是常秀來主持;和燒制玻璃時一樣,田岫還是在其中作技藝指導。
南陽仔細地看了看桌上擺的十幾個玻璃片還有幾根長短不一的銅管,有些疑惑地問:“就是這些玻璃和銅管?用它們做天文望遠鏡?”
“是。”田岫說。她把兩片形狀不同的玻璃分別裝在一根銅管的兩頭,又把兩個銅圈安放在銅管的首尾,擰緊之后舉起銅管,瞇縫起左眼然后用右邊眼睛朝銅管瞄了兩眼,隨即就抿起嘴唇很失望地搖了搖頭,在紙上記下:“丁字銅管,丑一丑二玻璃,不合。”
紙上已經記滿了差不多的文字。看來她還沒有取得哪怕一次的成功。
她把兩片玻璃從銅管上取下來,又換了一根銅管繼續,還是不成功;再換一根銅管,依舊是失望;不換銅管換玻璃片,也是失敗……
南陽看著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種事情,忍不住搖著頭嘆了口氣。她當然堅信商成一定不會拿胡話來誆騙工部;但她在太史局里見過那幾樣觀天儀,一樣樣都是重達上千斤的粗蠻物事,就憑桌案上這些沒有幾分斤兩的物件,也能做成觀天儀?
田岫看見她嘆氣搖頭的模樣,就說:“這不算什么。當初燒玻璃的時候,失敗的時候更多,我早習慣了。失敗是成功之母,”說到這里,她忽然笑了起來,停下手上的活計,回過頭望著南陽,揶揄她說,“一一這話是你的那位先生說的。”她知道商成就是人們以為已經駕鶴仙游的攸缺先生。
“什么這位先生那位先生的!”南陽有點不高興了。她不喜歡別人用這種不尊重的口氣提起商成,哪怕這個人是田岫也不行!雖然現在知道商成就是攸缺先生的人,只有她和田岫;但這并不是田岫可以不尊重先生的理由!她生氣地說,“先生是大隱隱于朝的世外高仕,你不能這樣說他!”
以前,每當南陽稱贊商成的時候,田岫總會用玩笑的口吻和她爭論幾句。但今天有點反常,聽到南陽再一次毫不猶豫地頌揚商成,并且還向自己發了火,田岫卻沒有反駁。她拿著上好玻璃片的銅管,沉默了良久,然后低垂下視線點了點頭,說:“你說的對!是我錯了。”
南陽的臉上馬上就露出開心的笑容。她問田岫:“這東西做成了,真的能夠觀測天象,能夠看日月星宿的行走?”
田岫想了想,說:“要是讓我來說的話,肯定是不行。”但她又說,“不過從焦炭和玻璃的事情上來看,應伯所說應該不假。”她拿起一個比制錢大不多少的中空銅圈,遞給南陽,又拿起一根放在桌案上的銅管,指點著對南陽說:“你看這個一一看見這些凹凸的細槽沒有?這是應伯教的螺紋連接的辦法。為了在銅管和銅圈上刻這些螺紋,差點沒把小洛驛的那些銅匠逼瘋,想了不知道多少的辦法才總算做出這幾根銅管銅圈。不過,這螺紋連接的用處非常廣,衙門里已經在商量,是不是有必要把這個專利買下來。”
南陽看不出螺紋的好處,但這并不妨礙她為商成又有一筆新的進項而感到高興。她問道:“你估計,工部會花多少錢來買這個的專利?”
田岫皺起眉頭,思忖著說:“不知道。花多少錢是工部司的事,最后還得幾位尚書和侍郎大人點頭,我也說不好。”她忽然想起來那次向商成提出購買焦炭和玻璃專利的事,就提醒南陽說,“你最好先找應伯打個招呼。我覺得,這個世外隱士好象對錢糧的事情很不上心似的。他可別再象上回那樣,又把東西賤賣了。”
“……我現在和他大概也說不上什么話了。”南陽神情有點怏怏地說,“上回定一先生和文實公央告我去幫著那幾個人說好話,先生雖然當面沒有說什么難聽話,但他心里肯定是很不舒服的……”
田岫的臉色也一下變得陰郁起來。南陽說的是仲秋那天發生的事情。她出仕之后難聽話聽過不少,但一般都是別人在背后議論然后傳到她耳朵里的;被人當面羞辱卻還是第一次,真的是悲憤莫名!仲秋之后從黃燈觀回來,她隨即便被派去許州公干,等前幾天回到京城,居然聽說那幾個人又被放了,而去勸說商成撒手的人,竟然不是她尊重的師長就是親近的朋友,頓時就氣得接連兩三天都吃不下一點東西……現在,她聽南陽又提起這個事,眼前登時就有些恍惚。她似乎又回到了仲秋的黃燈觀,又看見了那幾張丑惡的嘴臉,又聽到羞辱她的言辭……
南陽察覺到她的臉色很難看,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勾起田岫的痛苦回憶。她趕緊停下話,一面在心里責備著自己,一面挑起另外的話題,試圖分散田岫的注意:“蔣摶這個人,你認識吧?”
“……認識。”田岫說。
“這個人怎么樣?”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田岫思索了一下,說:“挺不錯的;有點才華,人也干練;濟世的學問很精深。不過,他跟著老師做學問的時間似乎不是很長,有些道理好象只是一知半解。”她笑了笑,又說,“當然,也許他的老師自己就不精湛這方面的學問,所以教出來的學生就有點似是而非的模樣。”
南陽馬上替商成作辯護,說:“這是因為蔣摶這個人愚蒙駑鈍,并不是先生沒有教好!”她不滿地乜了田岫一眼,又說,“先生之才,豈是常人能望其項背的?”
“公主所言極是道理!”田岫笑著附和她,說,“似我等這樣的螢火之光,安敢與先生那般的浩月相爭輝?”
南陽氣得有點說不出話了。
“好啦,莫生氣。只是玩笑罷了。對了,你突然提起蔣振云,是什么原由?”
“……我父皇交代了一樁事。”南陽沒法和田岫計較,就把東元帝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田岫。
“那我明天到了衙門先找一找蔣振云。應伯的客卿我不認識,還得讓蔣振云去邀約。等這邊定下時間,你再幫我知會呂大人。”田岫說,“對了,到時你來不來?”
“我……就不用去了吧。”
“好。回頭我先問問蔣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