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今不可一世的長孫無忌,而如今卻落得如此狼狽,臨行前,就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就還不如當初的褚遂良。
總之,十分凄涼。
借著夜色匆匆趕路,待天明時,早已經出得長安縣。
長孫無忌就連回望長安的機會就沒有,半躺在馬車內,半合著眼,顛簸的馬車實在是令他難以入睡。
忽聞外面一陣琴音傳來。
長孫無忌睜了睜眼,好奇道:“這是誰在彈琴?”
長孫延皺了皺眉道:“這好像是孫兒最喜歡的《幽蘭》。”說著,他猛地一怔,急忙來到窗口,尋聲望去,只見路邊上的小山之上有著幾道熟悉的身影,他不免一怔,眼眶微微有一些濕潤,張了張嘴,卻覺哽咽,喊出不得聲來,只是呆呆的望著山上,想到今生都可能再無緣想見,淚水終究是落了下來。
長孫無忌往窗口望了眼,雖然看不清楚,但也猜到是誰,不禁暗自悲傷,延兒不過弱冠之際,卻也有有心人相送,而老夫。念及至此,他卻又想到,當初褚遂良、韓媛、來濟他們一個個離他而去,心中又是惆悵不已。
山上那幾人正是崔戢刃、王玄道、元烈虎,以及盧師卦。
他們幾人一直都想見見長孫延,但是長孫延被看得死死的,根本見不到,好在崔戢刃料到許敬宗可能不會讓長孫無忌風光的離開的長安,故此早早來此等候。
當然,這世上的聰明人可不知他們幾個,就在這座小山斜對面的半山腰間,但見一人斜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放入袖中,而他頭上樹枝上還有一人,嘴里叼著一個雜草草,雙手枕頭,背靠著樹干上。
此二人正是元鷲與崔平仲。
“對面那是小虎他們吧。”元鷲隨著琴音搖晃著腦袋,半瞇著眼道。
崔平仲嗯了一聲,“應該是的。”
元鷲咧嘴笑道:“這幾個小娃的感情還真是不錯。”
崔平仲沒有做聲,只是輕輕一嘆。
元鷲微微偏頭,看著下面的車隊,嘖嘖兩聲道:“這武皇后還真是一位奇女子也,自從她從感業寺回到宮中之后,朝中發生了不少大事,可每件都與她有莫大的關系,然而,她還在皇宮待著,而反對她的人卻一個個被貶出長安,這手段真是令人佩服啊。”
崔平仲只是笑了一聲。
元鷲道:“你似乎不認同?”
崔平仲道:“表面上看好像都是武皇后在從中作梗,但如果追本溯源的話,其實所有問題的根結都在一個人身上,武皇后也不過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元鷲皺了皺眉,道:“能夠拿皇后當棋子的,唯有當今天子。”
崔平仲點點頭。
元鷲好奇道:“可是陛下早已掌權,太尉這幾年也一直老老實實的,好歹太尉也是陛下的親舅舅,縱使功過相抵,陛下也沒有必要對太尉趕盡殺絕,這是不是太絕情了。”
“在權力面前,誰都無情,陛下是如此,太尉也是如此,只不過陛下要比太尉更加無情,而比太尉想象中的要無情的多,若非如此,這勝敗還真不好說。”
崔平仲輕輕一嘆,道:“自廢王立武開始,到如今,其實最大的贏家一直都是當今天子,比起高祖、太宗而言,當今天子手中的權力也是最大的。雖說每件事都與武皇后有關,但其實都是陛下在主導,武皇后不過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陛下利用皇后,巧妙的避開與太尉的直接對抗,將矛盾集中在臣與臣之間,臣與后之間,貴族與庶族之間,讓他們自相殘殺,而陛下則是坐收漁翁之利,輕而易舉的便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我們的陛下才是這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其謀略比起太宗圣上,還要更勝一籌啊。
而自兩晉建立九品中正制后,一直以來都是君主與貴族共治天下,然而,君主卻如流水一般,江山也是幾番易主,這唯一不變的則是大殿之上那些貴族官員,每次一次江山易主,都是他們有著莫大的關系,故此皇權始終都要受到限制。如果想要伸張皇權,那么必須鏟除貴族,而如今隨著太尉的離去,朝中作為強勢的貴族集團將被覆滅,到時提拔上來的一定都是一般的官僚,如此一來,大臣與皇帝的距離是越拉越遠,到最后,將會是皇權至高無上,君主獨掌天下。再也沒有人敢對皇帝換后而多半句嘴。”
元鷲道:“那你們山東士族豈不是危矣?”
崔平仲點點頭,又道:“但是我山東士族與關隴貴族不一樣,關隴貴族就在皇帝身邊,其主要勢力也都集中在朝中,而我山東士族的勢力都在地方上,雖說陛下也絕不會允許,地方上的勢力危機到皇權,所以之后陛下一定會加強官僚的權力,以此來平衡士紳的權力,但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元鷲聽得嘆了口氣,道:“聽你這么一說,我真的有些為我那位妹夫感到擔憂,這伴君如伴虎啊!”
崔平仲皺了皺眉頭,心道,是呀,我怎么將他給忽略了,不僅是這事,在許多爭斗中,他似乎也完全置身事外,比起陛下而言,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夜已深。
皇后內,但見一小簇人快步來到一間僻靜的小屋前。
“卑職參見陛下。”
守在門口之人,見得來人,立刻行禮。
“開門。”李治淡淡道。
“遵命!”
這門打開之后,李治獨身一人入得小屋內。
但見屋中只站著一人,此人正是在當初西征阿史那賀魯時,偽造圣旨架空程咬金的王文度,李治當初只是將他貶為庶民,并未將他發配。
“草民參見陛下。”
王文度抱拳一禮。
李治笑道:“快快免禮。”
說著,他坐了下來,問道:“舅舅已經離開呢?”
王文度回答道:“今早離開長安縣的。”
李治道:“可有人去相送?”
王文度道:“倒是有四人相送,乃是崔戢刃、王玄道、元烈虎、盧師卦。”
“這幾個家伙還挺聰明,竟然能夠事先料到許敬宗的心思。不過他們不是去送舅舅的,而是去送長孫延的,不用去管他們。”李治笑著搖搖頭,又問道:“想必舅舅離開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大家是如何議論此事的?”
王文度道:“如今朝中最為盛行的一種說法,就是皇后聯合許敬宗等人將太尉給逼走的,不過許多人似乎也預料到了,畢竟他們兩邊一直爭來斗去,反正不是太尉被貶,那便是許敬宗被貶,這只是遲早的事。”
李治道:“就沒有人議論朕嗎?”
王文度道:“未曾有。”
“未曾有,那就是有人心里是這么想,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李治嘆了口氣,道:“朕也確實是出于無奈,他們兩派相爭,朕幾番想要平息他們之間的爭斗,可都沒能成功,而且還導致他們的爭斗越發激烈。朕也不瞞你,朕心里一直都害怕舅舅,舅舅的手段,朕是最清楚不過了,如果他贏了這一場爭斗的話,只怕朕都得遭殃,朕也是無奈為之啊!”
言下之意,就是前面那說法是完全正確的,我是被逼的,他們兩派已經爭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我只不過是選擇了皇后而已,因為我害怕我舅舅。
其實整個過程也正是如此,李治一直都是一個老好人,先前的幾個舉動,也都是要平息這一場爭斗,包括貶李義府。他也沒有暗示任何人去制造這冤案,誣蔑自己的舅舅,這確實是武媚娘的主意,他只是選擇了其中一方而已。這也是為什么那種說法最令人信服,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李治是被逼的,兩邊斗到這種地步,那總得分出個勝負,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同時大家也能夠理解李治不可能讓長孫無忌重回朝堂,他只能選擇許敬宗那邊。
然而,其實決定權一直都在李治手中,那么根源也在他這里,他要貶李義府,武媚娘能阻止得了嗎?根本阻止不了,只是武媚娘聰明,她知道李治有些看李義府不爽,索性順水推舟,利用李義府,誘使唐臨上鉤。
而此案誰最得利的,那當然還是李治,隨著這些元老大臣的被貶,再也沒有人可以限制住他,別看長孫無忌那幾年窩在家里,可是李治也不敢做出什么過火之事,凡事還得小心謹慎,因為長孫無忌還是可以回來的,他在朝中還是很有勢力的,名望也高,支持他的人也很多。在很多情況下,李治都得顧慮到這一點,這就是一種束縛。
如今就是他一個人說了算,許敬宗如今是猖狂,可是先前李義府比他還要猖狂,但是李治一句話,李義府就滾到黔州去了,這就是因為他們跟皇帝的距離太遠了,你能夠有今日那都是因為皇帝,貴族可就不是,貴族能夠站在大殿上,主要是因為自己家族勢力強大,家族與家族之間又有聯姻,這勢力就可以抗衡皇權,皇帝不得不用他們,有一種合作的關系在里面,兩者是有著質的不同。
其實從隋文帝開始,皇帝就一直在削弱貴族,這臥榻邊上豈容他人酣睡,那科舉就是最具標志性的,科舉是為百姓,狗屁,皇帝還沒有這么高的情操,隋煬帝、李世民都在這么做,只不過到了李治這里,給予了致命一擊。
這一擊甚至可以將中國歷史分為上下兩部,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因為至此之后,貴族與君主共治天下的時代就基本上結束了,取而代之的將會是官僚主義,宰相就越來越矮,唐朝包括之前,大家都是坐著上朝的,宋朝就是大臣站著,皇帝坐著,到了元明清大臣就基本上就得跪著了。
王文度心領神會,道:“草民明白,但是草民認為陛下有必要讓天下的臣民知道其中的一些緣由,以及陛下的無奈。”
李治贊許的看了他一眼,道:“對了,朕交代你的事辦得怎么樣?”
王文度道:“史官對于此事的記錄,那都是據實記錄,非常公正,這后世人看了,都會明白陛下的苦衷。”
這史官對于皇帝的記錄,皇帝本人都是不能看得,可見王文度是讓人去偷看的。
李治笑著點點頭,道:“不過此事你一定要給朕盯緊一點,不可有半點松懈,當年父皇為了玄武門射殺大伯、四叔一事,耗費了大半生的精力,卻仍未完全扭轉過來,今時今日只怕都還有人借此來詆毀父皇,朕可不想重蹈覆轍。”
他身為李世民的兒子,對于玄武門之變,自然是非常清楚,這是李世民身上最大的污點,但是李世民當時也不得不那么做,他功高震主,李建成當了皇帝,未必還能讓他做宰相,再說誰不想當皇帝,只有成王敗寇,但這一直令人詬病,尤其是士林中。
既然清楚,那當然吸取教訓,不能再重蹈覆轍,他一直也都是這么做的。當初房遺愛一案,他也是最大的獲利者,當時威脅他的人都死了,包括吳王李恪,但事情是長孫無忌辦得,跟他沒有關系,他當時也痛哭了一番,如今又是如此,簡直就是如出一轍,只不過角色變化了,武媚娘和許敬宗干了長孫無忌當初干得事,而長孫無忌受到了李恪當年的冤屈,李治就知道哭,但是他一直都是最大的贏家,從來就沒有輸過。
這就是帝王之術的最高境界,無招勝有招。
王文度道:“陛下還請放心,草民一定會盯緊此事的。”
李治點點頭,笑道:“此事之后,朕就會將你官復原職,你好好準備一下。”
王文度急忙行大禮道:“草民叩謝陛下。”
長孫無忌的離去,可不是代表此案的終結,因為根據封建社會基本流程,下一步肯定就是大清洗,這是必走的一步,是制度需要,其實都不能說是封建社會,從古至今皆是如此,這個流程就沒有變過,斗爭過后,一定是大清洗,官場永遠是最殘酷無情的。
當初許敬宗狀告的可不是長孫無忌一人,其中還包括于志寧、韓媛、來濟、高履行等人。
只不過這事許敬宗分了兩步走,第一步就是將那棵大樹給砍了,將根給挖了,接下來再慢慢收拾以前這樹上的猢猻。
韓媛、來濟、褚遂良他們已經被貶到外地去了,估計現在都不知道長孫無忌被貶,所以這個先不著急,先得立刻清洗朝堂。
這可在朝中引起極大的震撼,長孫無忌當了三十年宰相,其勢力在朝中是盤根錯節,這番大清洗,誰敢說自己沒事,蕭銳都感到害怕,如今朝中簡直就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大家天天求神保佑,因為這本來就是一樁冤案,那就不會跟他們講道理,什么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在官場這簡直就是狗屁不通,這政治清算,跟你的平日里的為人有毛關系,人家許敬宗也不可能一個個去調查你是善人還是惡人,只要你跟長孫無忌玩過撲克,嫖過那啥,你就得死。
故此朝中大臣看到許敬宗,都嚇得雙腿哆嗦,這就是許敬宗最為渴望的時刻,人人都敬畏他,沒有人再敢輕視他,他是下定決心,要要借此事樹立起自己不可動搖的權威,而殺戮就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乎,他將以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集團內部所有的成員,都給網羅進來,包括他們的家人、親人,當然,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許敬宗平時看不慣的人,但這主要還就是當初反對廢王立武的人,哪怕是當初被貶的,也沒有放過,當初被貶,如今就該殺,簡單粗暴,干凈利落。
一張長長的名單就呈到了李治的面前。
“諫議大夫蕭鈞何時與舅舅有過勾結?”
李治看了一會兒,突然向許敬宗問道。
許敬宗愣了下,道:“這據臣所查,蕭家與長孫家的交情匪淺。”
李治眉頭一皺,道:“朕與舅舅的關系也不淺,你為何不將朕也寫進去,你有何證據證明他們有勾結?”
這話說得是不留余地。
許敬宗一臉尷尬,做不得聲,你要講證據,那你還是將那名單還給我吧,當我什么都沒有說過。
李治可不糊涂,這一看蕭鈞在內,就知道許敬宗在打什么主意,因為他也知道許敬宗跟韓藝的恩恩怨怨,但是他可是非常器重韓藝的,韓藝可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簡直就是金牌心腹,而這期間就韓藝一個人在干正事,在治理國家,正是因為韓藝不懈努力,國力才蒸蒸日上,他的名望也是一飛沖天,百姓都歌頌他是明君,這要是將韓藝給得罪了,那誰來幫他治理國家,總不能靠你許老頭吧,這韓藝的性格,他也了解,當初為了蕭無衣,連官職都不要了,道:“行了,這名單先放在這里,朕得仔細看看,你且退下吧。”
“臣遵命。”
許敬宗哪里多言,心里將袁公瑜狠狠埋怨了一番,他本來沒有打算這么做的,他一心只顧著對付長孫無忌,都沒有想到韓藝,是袁公瑜在旁煽風點火,他就將蕭鈞給填了進去。
待許敬宗出門之后,李治無奈的搖搖頭,嘀咕道:“這個老頭,還真將朕當瞎子了。”
可是許敬宗剛離開沒多久,外面便有人通報,戶部尚書求見。
李治聽得不禁眉頭一皺,道:“他難道是為了蕭鈞而來?唉...這個許敬宗,還真是會給朕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