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兩三天了,工口的人怎么不見影子?”
鐵北澡堂的賣票大爺有點納悶,自打那天工口職工被攆出去之后,接連好幾天就再沒見過有工口職工來洗澡的。
什么?你問什么叫工口職工?當然是工業口企業的職工的簡稱啊,不然你以為是什么呢?
大爺歲數大,你說啥?
同樣抱怨的還有鍋爐房的領班大春子,這家伙活動起來就好像一堵墻,火光烤出來的古銅色皮膚,放二十年后能讓任何女人尖叫的暈過去。
“哎,這工廠的職工不過來,洗澡的人立刻就少了一大半,干起活來都沒什么意思啊。”
“你們不知道?”
手上抓了一把瓜子的賣澡具阿姨有些驚訝,搖頭道:“工業局那邊成立了個什么勞動服務總公司,把各企業的福利部門都劃走了。現在各家企業的工人,都去這個勞動服務總公司的澡堂洗澡,明令工業局的職工不許來咱們二輕局的澡堂子了。”
“什么?”
“沒聽說的,有這事兒?”
“嗨,我騙你們干嘛?我兒子不就是重型機械廠的么,回家和我抱怨呢,說是原來他們廠的澡堂子,現在是個工口職工都能用了。聽說等勞動服務總公司成立了,這些福利設施還要向社會開放的。”
老爺子和大春子面面相覷,有點躊躇的喃喃道:“那不是不用來咱們二輕局的澡堂子了?”
“那更好,沒人洗澡還方便我打毛衣呢!”大媽倒是沒什么好擔心的,家里有公公婆婆的退休金,有老公、兒子的工資,不多她這點獎金。
至于說國家工人的基本工資,那恐怕沒人有膽子敢動他們的。
不過大媽不擔心這個。卻不代表其他人不擔心。
比如說大爺家里一家三代都混在二輕局系統內,老頭是澡堂賣票的,兒子、媳婦在毛巾廠。算是全家都端的二輕局的飯碗。
這二輕局的新樓雖然沒他家什么事兒,但據說廠領導里頗有幾個能分了新房的。到時候他們現在的老房子又要分給下面的人。而下面的人再論資排輩然后抓鬮,老頭家里雙職工的兒子和媳婦,多少是有點希望能從現在這棟頗為擁擠的老房子里搬出去的。
但前提條件是二輕局的新房子能蓋起來,蓋起來之后才能一個個挪窩給大家換房子。
可工業局這一輪折騰,最后搞的二輕局挪用資金蓋房子這個事情現在搞不下去了,自然老頭家里等著搬出去的小兩口是失望透頂。
聽到工口職工都不來二輕局澡堂子了,老頭頓時急了起來:“好啥啊,這工口職工不來了。二輕局哪來錢蓋房子?”
“不蓋就不蓋唄,這么多年老房子不也過來了?”大媽將瓜子嗑的卡拉卡拉直響,倒是毫不在意。
“大爺這工業局的人還能一直不來啊?”大春子投了投毛巾,然后擦了把臉:“咱繡城這么多廠子,福利設施敞開了用,時間長了還不得出亂子?比如說這食堂,各家工人有數的時候還好,大不了就按照下工的人數組織采購。可要說敞開了向所有廠子供應,它又不是咱二輕局,怎么安排這么多人吃飯?”
“哦。這倒也對……”大爺一想確實如此,要是二輕局的事情真的這么容易,那工業局怎么早不自己把福利項目都組織起來?
別看二輕局管的都是點生活瑣碎的事情。但真要把半個城市的人洗干凈、喂飽了、送到該去的地方,再安排好生活娛樂,這可是個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
繡城是個重工業城市不假,但龐大的工業人口同樣催生出龐大的輕工業、手工業和三產人口,跨行如隔山。
就工業口那個做事方法,大爺還真不信工業局那幫傻大黑粗的做法能組織管理好輕工口這樣的細致活。
三個人正說著話,坐在門檻上的大春子突然指著門前馬路上開過來的一輛輛平板大貨車,有點新鮮的咦了一聲。
“這哪來的車隊,老爺子你快看。這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什么工業局的勞動服務總公司的人?”
“哪呢?”
老爺子和大媽聽到大春子的話,立刻就來了精神。反正上班時間也沒人。正好可以用來看熱鬧。
一輛輛被漆成黃色的平板貨車從街頭開了過來,只見這些貨車的車斗上果然用黑體字果然寫著“繡城勞動服務總公司”的字樣。在平板貨車的后面是個廂式后掛。廂體上竟然還開了兩扇窗戶。
距離鐵北浴池不遠的光學器件廠這時正好敲響了中午下工的鈴聲,往日里光學器件廠的工人解決中午飯,也是要看二輕局的臉色。周圍兩公里以內,也只有二輕局開辦的一家正大食堂能夠供應千人級別的工人進餐。
不僅是光學器件廠,工業局在這附近的三四家中小型工廠全都要仰著二輕局的鼻息過活。
不過這段歷史到了今天,終于要結束了。
在老爺子、大春子和浴巾大媽的注視下,勞動服務總公司的平板貨車就停在了光學器件廠的門口。
平板貨車的車斗蓋布拉開,露出了下面碼起來密密層層的不銹鋼餐屜。而平板貨車后面拖帶的廂式后掛打開窗戶和沖著車廂一面的小門,赫然就是一座簡易廚房。放到二十年后,稍微有點生活常識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不就是被城管攆的到處跑的流動餐車么?
“同志們,我們勞動服務總公司給大家送午餐來了!想吃什么都可以自選啊,我們這里有熟的、有點菜現做的,應有盡有!煎炒烹炸,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們勞動服務總公司就是為大家服務的,如果對我們的服務有意見,可以向工業局投訴我們!不過有什么問題同志們大可現場指出來,我們一定盡力改進!看在都是一個系統的份上,可千萬不要鬧到上面去啊!哈哈!”
站在車斗上喊話的人這一番話引的下工之后圍在廠門口的工人一陣善意的笑聲,從這人的話里大家都能準確的意識到一個信息,那就是向上投訴是有用的!不然這勞動服務總公司的人,也不會好像開玩笑似的請大家手下留情了。
不過這人說的話倒也不讓人討厭,確實,既然都是工業局一個系統內的同事,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反應到上面去呢?
這個時代的工人消費者,還沒有那種“我是上帝”的意識,買賣雙方其實都容易滿足的很。
光學器件廠的工人在這怪模怪樣的餐車前轉了半天,有點猶豫的問道:“我說你們都有什么吃的啊?就這么一輛車一個后掛,能比人家食堂廚房做出來的好?”
“這你就不懂了,這位同志你看我們這些食材實際都是半成品,是原來重型機械廠食堂處理好的。青菜都洗干凈切好了,雞鴨魚肉甚至已經做的半熟,你這邊點了菜后掛廚房再過個火勾個欠就能出鍋,總共要不了兩分鐘!要是不想等,我們還有電熱蒸屜保溫的份菜,現打現吃!”
不用問,這又是胡總提出來的建議,由中央食堂做好配餐用流動餐車供應。這樣節省了大量的固定資產投入和準備時間,只要重型機械廠和起重機廠緊急改裝出一批流動餐車來,很方便就能保質保量的解決了工口職工午餐供應的難題。
聽了車斗上人的解釋,這就有急性子的工人擠了過來,遞上飯票喊道:“哎,你們這土豆燒牛肉給我來一份啊!快點,我都餓死了!”
“好,來了!”車斗上的人熟練的從電熱蒸屜里抽出土豆燒牛肉的那一格,然后用勺子盛了一飯盒,再配上一份飯就遞了過去。
“同志你交錢在旁邊,我們有專門算賬的,我這打飯的就不收錢了,為了大家吃口干凈飯嘛!”
“哈,說的也是,我去交錢!”
土豆燒牛肉那誘人的香氣在光學器件廠的廠門口擴散開來,原本還有些猶豫的人群頓時涌動起來。
“給我來個豆角燒排骨!”
“我要菜花炒肉!”
鐵北浴池里正想看熱鬧的三個人面面相覷,都有種天塌了的感覺。
如果工口的職工以后真的全靠自己,不再在二輕局的系統里消費,那作為工業城市的繡城二輕局,難道以后要去喝西北風?
人說大河有水小河滿,如果二輕局的人不能做工業局的生意,別說什么蓋新房了,恐怕連基本工資都要不能保證了吧?
“這、這……”
“我c,賈嚴這辦的叫什么事兒啊,工業局也是他能得罪的?”
“就是啊,這下可害苦了我們下面的職工了!”老爺子忍不住摸了兩把眼淚:“都是自己同志,他做的那么絕干嘛?這下可怎么辦?”
“怎么辦?我看這都是賈嚴的錯,一定要把賈嚴揪出來,給工業局的人賠罪!”
“對對,賈嚴人呢?”
“聽說那sb腦子有病,就住在附屬醫院,咱們去找他去!”
“走走,一定要讓賈嚴給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