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日本政府和企業的精英階層來說,廣場協議的影響并不是什么不可預測的事情。
事實上正相反,對于日元升值對經濟的影響,日本高層是有相對比較清晰的認識的。這一點從日本大企業在八十年代后期經濟泡沫前資金瘋狂流出,每年級數遞增的對外投資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對于日本的實體經濟,日本企業并不是不知道日元升值造成的嚴重影響。但問題是,日本并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它的經濟權力并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于此相對的是德國,作為同為制造業大國、強國的德國,廣場協議也一樣面臨著沉重的貨幣升值壓力,手上也一樣有著大量的美元債券,更兼且同樣也是二戰戰敗國。
但問題是德國在二戰之后積極的推進和解,在歐洲一體化上有著舉足輕重的話語權。周邊國家、乃至整個歐洲對德國的印象都不錯,有著強大的傳統市場影響力。
在這個基礎上,德國的經濟并不嚴重依賴美國,也沒有被美國人徹底掌握著整個政治生態。在面對美元貶值這個情況下,德國持續將貨幣升值流入的熱錢導入制造業和技術升級,最終結果就是德國和日本冰火兩重天。
可日本人看的也清楚,自己手上沒有完整的政治權力,沒有和美國人講數的底氣,更沒有一個可以支持它的傳統市場影響力——東亞畢竟不是歐洲,日本人不僅不是歐盟的德國,甚至不是英國,根本沒有可比性。
既然如此,不能反抗那就享受吧。日本企業在八十年代后期,逆潮流而動。在國際熱錢大量涌進日本的情況下。反而是海外投資連年增加。最終日本經濟在泡沫破裂之后幾十年停滯不前,可日本大企業卻在海外大撈特撈。
怎么能說日本精英們對廣場協議可能導致的后果缺乏了解?
只不過,日本人自作自受而已。日本精英們既然無法反抗來自美國鬼父的黑手。那就只能閉上眼睛,和爸爸們一起“享受”日本經濟崩潰的美味了。
可這并不代表。日本企業就甘心于這么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制造業徹底完蛋。
如今,蕭野芹背后站著的如果真是中國政府,那遞過來的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中日貿易以日元結算,這就是給日本制造業奶了一口大圣光啊。
中日貿易以日元結算,也就是說中國要有一定的日幣外匯儲備,也就意味著中日貿易將不會受到日元對美元升值造成的不利影響,日本產品在中國仍然會擁有和過往一樣的競爭優勢。
日元本身就是國際結算貨幣的一種,只不過使用范圍相對比較狹窄。美國也絕不會允許日元挑戰美元的地位。
在日本經濟界來說,中日貿易日元結算絕對是重大利好。但面對的障礙也絕不會小,其一就是中方是否會同意這樣的條件,其二則是美國是否會坐視美元推出中日貿易結算。
不搞定美國爸爸,這個事情日本政府斷然不敢貿然行事。而日本政府不提出這個要求,則中方斷然不會主動推動。
蕭野芹無疑是拿出了一個讓人眼熱的提議,可面臨的困難卻也同樣不小。
和中日貿易日元結算比起來,造船業的技術向中國轉移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了。日元在與中國貿易中占據主導地位,自然也就不用擔心什么成本問題,反正是開動印鈔機印錢就是。美元搶劫世界的例子不是在那邊明擺著。日本人抄也抄會了。
而另一方面,有了這樣優越的條件,日資進入中國就更容易了。前腳丟掉的造船業市場。完全可以在其他投資上賺回來。
山崎正孝原本只是想要個投資股份之類的優待條件,確保三菱技術輸出之后收益不會下降,誰想竟然摸到這么一條大白鯊。
中日貿易日元結算,只是為了解決一萬億貸款和三菱技術轉移?這真是有點大炮打蚊子的感覺了。
不,甚至可以說是用原子彈打蚊子了。
這個層次的大事,不是山崎正孝能夠影響的。
甚至不是三菱一家可以影響的。
“對不起,這個情況我必須向上級干部匯報,我們今天的會面就請先到此為止吧。”
山崎正孝當即暫停了與蕭野芹的會面,匆忙但卻不失得體的鞠躬告退。臨走前甚至將長崎造船廠的負責人叫過來,把中方考察團的接待標準又提高了一個檔次。
安排好這些瑣事。山崎正孝匆忙坐上汽車,悄然離開了長崎造船廠。
而接下來享受到長崎造船廠隆重接待和周到安排住下來的蕭野芹。在空閑一人的時候,也不由的皺起了眉頭。
她舉目向著東京的北方遠眺,心中也有些擔憂。
中日貿易日元結算,這種國家大方向級別的事情胡文海竟然也有要插手的打算,這讓她既驕傲又忐忑。
目前看來,日元結算顯然是有利于中國造船業引進日方技術。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卻無疑是在干涉國家決策,甚至可以說是在出賣國家利益。日元結算,這是要把日元升值的壓力從日方轉移到中國來啊。
“對不起,胡總。”
陳發敲了敲門,然后毫不客氣的推開門走了進來。
她深深皺著眉頭,手上拿著一份文件夾,像是厭惡又糾結的看著一臉詫異正換了半道衣服的胡文海。
從帝都飛到東京路途雖然不算太遠,可一路上舟車勞頓再加上整個考察團和競標團二百多號人的事情,總歸不會輕松下來。
到了酒店將人都安排好,胡文海草草吃過一頓清單的日式晚餐,此時已經是準備休息了。
不想陳發竟然門也不敲,直接這么推門走了進來。好在胡文海只是脫了襯衫,上身露了兩點而已。
陳發像是毫無所覺。道了聲“對不起”,直直將手上的文件夾遞了過來。
“胡總,這是方經理讓我整理好的日本通產省政策分析以及事務官履歷傾向分析。這里是中日貿易的具體數據分析,日本經團聯對廣場協議的幾次會議記錄分析……”
陳發說著。像是變戲法似的從文件夾里拿出一份份分析報告,全部都是涉及到日本政經高層的公開信息分析。
可別看這些只是公開信息,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里,能寫出這么高層而且涉及面廣的分析,背后不知道要有多少汗水。
胡文海略微一愣,不過接著毫不在意的將床上已經找出來的睡衣穿好,然后面不改色的接過了陳發的文件夾。
別說,單看分析報告的水平。這個陳發確實“很有料”。
日本通產省和大藏省是日本政府的兩大實權部門,前者指定有效的社會經濟和行業宏觀政策,后者則是日本財經秩序的制定者,可以說這兩者的傾向是切實關系到一萬億日元貸款和日元結算能否推進的根本。
在這份報告里,陳發特別強調了一個人。
日本首相中曾根。
這是一個從其他國家看來非常“矛盾”的人,中曾根曾經在田中角榮的政府里擔任過通產省大臣。在經濟方面,中曾根支持日元堅挺并且“鼓勵”日本企業和美國企業搞貿易摩擦。可是在政治上,中曾根不惜得罪蘇聯,旗幟鮮明的站在了里根的身邊,一句“日本是美國不沉的航空母艦”。徹底拂拭了美國對日本因為貿易摩擦而產生的不滿。
總得來說,中曾根是一個能看清局勢,該跪舔就跪舔。不要面子只要里子的現實主義鷹派。
他在中日建交和關系發展中有一定的推動作用。可是另一邊,他又是日本種種否定二戰認識行為的“始作俑者”。
參拜“公廁”,修改教科書,否定金陵大屠殺和東京審判的正當性,這些都是他曾經放出的政治言論。
然而轉過頭來,胡文海微微張開眼睛,這才從報告書上第一次知道,中曾根早在1984年就已經開始玩“援助貸款”了。1984年,他就首先提出向中國提供4700億日元的低息貸款。主要用于在日本國內采購日本生產的工業產品。
只可惜這筆貸款的年限只有五年……
胡文海撮著牙花子,心里琢磨著怎么能說服國內和中曾根把這筆貸款至少再延期兩年以上才行。
到1991年廣場協定的危害顯現。日本經濟泡沫破滅,日元貸款起碼能蒸發掉一半的實際價值。到時候中國完全可以學習一下聰明睿智的恒河人民。像他們用蘇聯解體后的盧布歸還蘇聯貸款一樣,中國也可以“賴掉”至少一半的日元貸款。
而這一切收益,不需要和華爾街斗心眼,不需要提心吊膽的在金融市場上打滾,只要躺著等日本破產就行了。
可偏偏,這個理由胡文海不能用。
必須找一個其他說得過去的理由,來說服國內,也說服日方接受貸款展期。
中曾根,或許是一個不錯的突破口。
“胡總,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陳發突然發聲,胡文海這才從沉思中驚醒,抬起頭來。
不等胡文海做出反應,陳發就干脆的說道:“對日貿易日元結算雖然可以在出口上享受到日元升值的優勢,可另一方面我們想要進口日本產品,不是也需要付出更多資本嗎?從目前的中日貿易情況來看,國內進口日本產品顯然比出口的規模更大吧?”
胡文海合上手上的文件夾,挑了挑眉頭,有些好奇的看著陳發。
這個女人,果然并不簡單。方劍閣是國內介紹的人才,能力上確實好用,在安全性上也靠得住,但也就是說他不可避免的會被國內的某些安排影響。
這個陳發的身份,作為方劍閣在日本的助手,有沒有國內的某些背景?
從她的態度上來說,從她的能力、位置來說,胡文海還真不敢說她的社會關系是否真的就那么單純。
最起碼,她遞上來的這份報告。就不是普通日本留學生能夠做出來的。這里面很多東西,折射出來的是一種知識“底蘊”。眼界、高度、思維模式,這份報告透露出來的東西。普通留學生是很難有這樣視角的。
那么陳發現在問的這個問題,是她自己要問的。還是她身后的某些人想問的?
不由得胡文海不正色以待。
“請坐吧,陳姐。”胡文海指了指自己床邊寫字桌的椅子,想了想,反問道:“我們與日本貿易,不用日元就要用美元,你說肯定不可能用人民幣對不對?”
陳發大方的坐在椅子上,看著盤腿坐在床上的胡文海點了點頭,像是有些氣憤難平:“可是美元的流通性更廣。國家信用更強,是通用的國際結算貨幣,比日元在貿易上更有保障。而日元的貿易結算范圍就很狹窄了,只有很少的國家會接受日元結算。中國如果儲備日元外匯,只能用于進口日本產品,這在外貿上會吃虧的。何況現在日元升值潛力明顯,日元購買力增加,可國內對日出口換匯的成果卻變少了。”
“不,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胡文海擺手,笑了起來。
從陳發的問題出發。他現在知道,這次談話應該是她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國內要她問的問題,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你忽略了一個很明顯的問題。沒錯,日元對美元升值,也就是美元對世界主要貨幣貶值現在是個明顯趨勢。但問題是,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人民幣對美元卻會有更大的貶值動作。”
人民幣對美元貶值,這在國內應該是個大趨勢。鼓勵出口的措施中,貶值本國貨幣顯然是個很重要的手段。日本、韓國、亞洲四小龍,在發展出口經濟中都曾經大力貶值本國貨幣。
就是廣場協議美元貶值,初衷也是通過美元貶值增加美國產品的國際競爭力。貨幣貶值賴賬這個說法可不能明目張膽的拿出來,人家美國人也是要臉的。
在整個八十年代后期。美元雖然在對世界主要貨幣中持續貶值,但另一方面人民幣卻對貶值中的美元發動更大的貶值動作。
也就是說。如果用美元結算對日貿易,大量儲備美元外匯才是真吃虧的事情。美元對人民幣升值,雖然有利于中國產品對美出口,可美元對日元的貶值卻會提高中國進口日本產品的成本,更會降低中國產品在日本的競爭力。
如果陳發的問題是國內某些人的問題,就不會忽略人民幣未來的貶值趨勢。現在看來,這個問題大概是她整理資料的時候,自己產生的疑惑吧。
當然,這另一方面也間接說明了,如今的中國人患有多么嚴重的美元癥。
后世中國手里天文級數的美元國債,既是對美國的戰略威懾,何嘗不是給自己脖子上套了一根牽在美國人手里的繩子?
美國每一次量化寬松,都是如同廣場協議一樣的公然賴賬。美元的每一次貶值,都讓中國手上的外匯儲備以印鈔機都來不及的速度蒸發財富資本。
而美國賴賬的最大受害者,無疑是美國的最大債權國中國。
雖然日元也不是那么靠譜,但起碼日元結算無疑會推動中國外匯儲備比歷史上擁有更加健康的結構。
當然,這是指八十年代的情況,畢竟八十年代后期做多日元只有賺錢,不太可能會虧錢。到九十年代,打死胡文海也不敢建議國家用日元做外匯儲備,到時候就是要有多遠跑多遠,離日元遠遠的才好。
十年代歷史上再也沒有比日元更有操作性的貨幣了,八十年代后期趨硬,有利打開出口市場。九十年代趨軟,有利于賺了日本人錢之后,再來引進他們的技術。
何況——
“何況,日元升值對出口的不利也不是沒有辦法彌補。”胡文海笑笑,敲著桌子問道:“你聽說過套期保值嗎?”
李俊仁的情報調查工作并沒有什么驚險或者跌宕起伏的情節,他花錢買通了酒店的一個韓裔服務生,拿到了中方競標團的一批生活垃圾。在垃圾袋里翻找了半天,輕易找到了并沒有什么保密意識的大港造船廠銷售科的內部文件。
上帝保佑,八十年代的韓國漢語仍然是官方語言。首爾還不叫首爾,而李俊仁的大學教育也讓他能夠讀懂中文。
帶著邀功請賞的自信,李俊仁將自己發現的情報匯報給了自己的上司。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的情報卻并沒有引起現代重工高層的重視。
說來也不奇怪,中國造船業在國際市場上何止是默默無聞。根本就是從來沒有出現在舞臺上過。從1981年給香江包氏兄弟造過一批散貨輪,到后來給何鴻燊又造了一批近海船,始終是憑著中原正統的面子,在港澳晃悠而已。
對于這樣的對手,以現代重工為首的韓國造船企業,又怎么可能重視的起來?
八十年代的韓國,也確實是有著這樣的自信。在國際造船業,韓國如今的優勢。就是中國二十一世紀一零年代后的場面。
市場份額逐年大步遞增,處于上升期的后發追趕國家,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今年、不,明年,將會是我們韓國造船業騰飛的一年啊!”
李在勇能夠無障礙的閱讀日文報紙,他放下了手上的產經新聞報,有些興奮的搓了搓手。
作為現代重工的船舶事業本部經理,李在勇在韓國造船業的風頭可以說是一時無兩。尤其是八十年代后現代重工的國際造船市場份額連年遞增,甚至已經有應該由他出任現代重工總社長的聲音出現了。
而現代重工在韓國造船業中手執牛耳,這樣的位置。隱隱讓李在勇有些韓國造船行業領袖的感覺。
但不得不說,李在勇確實有著和他地位相稱的能力。當廣場協定簽署,他立刻敏銳的察覺到這將是韓國造船業騰飛的關鍵節點。而此時召開的國際傳播集中訂貨會。無疑是韓國造船業異軍突起最好的成名舞臺。
李在勇已經調集了手上所有的資源,動員了三星、大宇、漢拿和韓進,五家共同組成投標團隊,一致對外,從日本人身上狠狠扯下一塊肉來。
時間進入十月,僅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日元對美元就升值了百分之五以上。
看過今天產經新聞報對日元升值的報道,李在勇沒有等司機跑過來替他開門,心中幾乎就是豪情萬丈的推開了后座的車門。
他環顧左右。車隊前后是其余四家韓國造船廠的經理。在他們臉上,李在勇同樣看到了一種縱橫披靡的壯志。
“打倒日本造船業。樹立我們韓國造船的旗幟。諸君,就在此一朝了!”
“是啊。我聽說日本造船企業正在緊急修改合同。”三星重工這次來的是一位常務董事,聽說和某些在日韓國團體有點關系,消息上相當靈通:“合同價格可是打著滾的往上翻,畢竟誰也不知道這波日元升值會到什么程度。”
韓國投標團的干部們相視一眼,紛紛哈哈大笑起來,躊躇滿志的向著會場里走了進去。
這次集中訂貨會分成了兩個部分,前面半個多月時間是展會模式,到十月末后面一周時間則是拍賣競標模式。
誰也沒有辦法把自己的船舶真的擺到會場上來,所以大多數展品都是模型和技術文件之類,也有些核心技術設備的零件展出,但造船業市場本來就是只有那么大,多數廠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像韓國賴以稱霸市場的就只有五家大型重工企業,日本也就是三菱、川崎、住友那么幾家,壟斷整個造船業市場70份額的也許連十家造船廠都沒有。
歐洲造船業已經完蛋了,連10的份額都拿不到。美國造船業死的更早,如今只剩下造軍艦的能力了。
至于說國際市場上大概占據8的“其他”國家,則一般情況下根本不會出現在這樣的訂貨會現場——誰喜歡自取其辱、陪太子讀書呢?
結果就是,這樣的一個舉足輕重的訂貨會,結果表明上看起來還沒有日本的中華料理街熱鬧呢。
當然,在日本吃中華料理也不容易,隨時要防備被青龍偃月刀追著砍的。
關二爺,怪我咯?
好在訂貨會的展會雖然人少。但勝在安全吧。
展會最顯眼的位置,當仁不讓的是三菱重工的旗幟在飄揚。而它的旁邊則是川崎造船廠的位置,然后是住友重工、三井工程、萬國、名村和日立。不是那么大的展會場地,單是這幾家日本的造船廠就占了一半多。
而韓國造船企業的展位。則只能在四邊委屈的等著別人去“發現”。
啊,至于說中方代表團的大港造船廠——
孫廠長手上拿著精心印刷的傳單,身上穿著一身有些廉價感的西服套裝,親自站在了大港造船廠展位的門口,翹首期盼著有人能看過來一眼。
“胡總,咱們這個位置,也太偏了一點吧?”
孫廠長臉黑的像鍋底一樣,耿耿于懷的看著自家的展位。
胡文海倒是老神在在。輕笑道:“孫廠長這么說就不對了,沒聽說圍棋上有個術語叫做金角銀邊草肚皮么,咱們這個位置可是黃金展位啊!”
孫廠長長嘆一口氣:“哎,我這個可是巴不得要個草肚皮,讓人給圍死才幸福呢。”
大港造船廠的展位被安排在展會的最里面的角落,比韓國人都有所不如。大港造船廠的旁邊是一家哥斯達黎加造船廠,唯一的產品是一種加勒比海觀光小型快艇,總資產恐怕連百萬美元都沒有。
不過人家哥斯達黎加人可比孫廠長樂觀多了,穿著有著加勒比特色的t恤衫,手上捧著一根古巴雪茄陶醉的放在鼻子下面聞著。一點也不擔心沒有生意上門。
不過也是,這種邊緣角落,根本不會有人關注。原本觀展人數就很少的船舶展會。到了大港造船廠的展位就更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
“哎,孫廠長也別太擔心了,前期的展會階段是給船東和造船廠互相了解的窗口。還得等后面的拍賣競標階段,才是見真章的時候。”
“我也知道,可前面宣傳做的不好,后面的競標就怕連門也進不去啊!”
胡文海聞言笑笑,拍著他的肩膀:“孫廠長放心,到時候會有人幫咱們擺平這些問題的。”
韓國造船廠的展位雖然也不在顯眼的位置,但韓國人的作風就潑辣的多了。他們專門組織了人在展廳入口堵人。世界著名船運公司的負責人很多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見了人干脆就拉到自家展位去了。
韓國人的情報工作做的好。日本人也不甘示弱。畢竟是老牌業界領頭羊,很多船東從韓國造船廠的展位出來。轉頭就進了日本造船廠的展位。
然而船東們從日本造船廠聽到他們的報價之后,卻臉色不由都有些難看。
“山崎先生,我們也是很長時間的合作伙伴了,你們的報價一直以來都很有吸引力,可這個報價是怎么回事?”
說話的是南美船業大亨安東尼,手上至少有八十條以上的遠洋散貨和集裝箱船,在阿根廷、智利和巴西都有不小的影響力。
他與三菱重工的合作已經至少有五年了,長崎造船廠為他建造了八條遠洋輪船。日本船舶的質量、設計和價格他非常滿意。
可以說,安東尼現在多少也算是日本造船業的“粉絲”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忠實客戶,在面對三菱這次拿出來的報價之后,臉色也不由的難看起來。
山崎正孝無奈的低頭鞠躬,誠懇的用流利的英語說道:“安東尼先生,我們主要是考慮了國際匯率變化的問題。您知道,自從廣場協議簽署之后,日元升值的速度非常快。”
他說著拿出安東尼之前提供的資料,指著上面的數據說道:“要建造這樣一艘遠洋散貨輪,至少要一年半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日元很可能面臨強大的升值壓力,我們的材料和人工成本將不可避免的大幅增加。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我們只能將這部分風險增加到報價成本之中。”
“日元升值的事情我知道,但這個價格……”
山崎正孝能看得出來安東尼的不甘,但還是惋惜的說道:“已經是我們最低的報價了。”
“看來,我只能選擇韓國造船廠的產品了。”安東尼扼腕。
他雖然信任日本造船業,但資本不相信眼淚。日本造船業有再多的理由,也抵不過成本上漲帶來的壓力。生意就是生意,哪里有什么情懷可講。
山崎正孝沉吟。試探的說道:“其實如果選擇報價更低的韓國造船廠,恕我直言。安東尼先生為何不選擇一個報價更有吸引力的造船廠呢?”
“嗯?”
安東尼詫異的一愣,搖頭道:“現在國際造船市場上,還有比韓國造船廠更便宜的嗎?”
“有。”山崎正孝斬釘截鐵,點頭肯定道:“我知道有一家船廠,他們的報價會比韓國人更有優勢。”
“哈哈,太好了,我看日本人這次是真的要——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就是那個什么中國成語。爬到山頂就要走下坡路的意思那個?”
“是盛極而衰吧?”
“對對,日本造船企業風光的時候過去了!”三星重工的樸在京常務大點其頭,興奮的盯著一個個從日本造船廠展位走出來的客戶,搓著手興奮的說道:“你們看這些船東的臉色,顯然是被日本人的報價給嚇壞了!快來吧,快到我們韓國人這邊來,我們才是最先進、最優秀的造船國家啊!”
“是吧,李在勇?我們韓國的龜甲船可是歷史上最先進的鐵甲戰艦,我們的李舜臣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海軍將領。日本人在歷史上就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中國人沒有在明朝被日本人征服。全都是多虧我們擋住了豐臣秀吉啊!”
“有著這樣光輝偉大歷史的韓國人,天生就應該主宰海洋,是世界上最好的造船企業!”
李在勇雖然沒有樸在京那么興奮。但也忍不住點起了頭。
不管怎么說,這次訂貨會上韓國船企的崛起已經是不可阻擋。有的船東甚至等不及一個月之后的競標拍賣,直接在展會上就要和韓國造船企業簽署合同。哪怕是暫時沒有簽署合同的,比如說之前離開的南美船業大亨安東尼,也對韓國船企的報價心動不已。
作為今天這個成績的締造者,李在勇有什么理由不驕傲的呢?
和張狂的樸在京唯一的不同,則是李在勇選擇把這種驕傲埋藏在了心里。
“李普成!”
李在勇回過頭,招了招手。正在展臺前拱手而立的李普成連忙跑過來,利落的應道:“經理。有什么吩咐?”
“我想我們可以再主動一點,南美的安東尼從三菱的展臺離開了。不要給其他造船廠機會,去把他攔到我們這邊來!”
李在勇自信滿滿:“他沒有其他的選擇了。我們可以強勢一些。”
“我知道了!”李普成連忙點頭:“安東尼先生的訂單,我一定拿到手。”
然而就在李在勇和李普成說話的功夫,安東尼竟然繞了個圈,徑直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了。
李普成連忙追趕上去,可終究是落后了兩步,眼睜睜的看著安東尼走進了另一個站臺。他抬頭向安東尼身后的展臺門牌上看去,大大的印刷體“chinadagang&xinkeshipbuilding”讓他有些發懵。
這是中國人的展臺?李普成想到了前幾天李俊仁匯報給他的情況。對了,確實有一只中國人的競標隊伍,安東尼是怎么和中國人牽扯上關系的?這沒道理啊!
造船業是個商業化比較徹底的行業,比如說日本取代歐洲的造船業憑借的是日本戰后低廉的人工成本,韓國現在要取代日本,同樣是大打人工成本低的牌。從表面上來看,似乎造船業向人工成本低的國家流動是正常現象。
然而事實是否真的如此?當然不是如此簡單,造船業不僅是人力密集型產業,同樣還是技術、資本密集型產業。
光是人工便宜,非洲一票勉強果腹的國家人力不是更便宜,東南亞、南美、印度一票人民還在吃草的國家,比非洲至少還有一點工業基礎,怎么不見造船業轉移過去?
說到底,造一艘船少說幾個月、一年時間,資本風險是小不了的。很多船東可選擇余地并不大,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圈子,獲得圈子里資質認可的國家才有資格玩價格戰。
冷不丁冒出來一個什么國家的什么造船廠,船東們根本不敢貿然下單。否則船舶質量得不到保障,工期不能按時完成都還好說,像房地產商一樣卷款跑路船東可是哭都沒地方哭去了。
而這個中國大港船舶,顯然在李普成的印象里就是這種不在小圈子里的草臺班子。
安東尼這個南美船業大亨,沒道理會選擇中國的造船廠啊。
李普成探頭探腦,悄沒聲息的接近了大港船舶的展位。
一個年輕的過分的中國人,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正在和安東尼攀談。從安東尼的表情來看,他似乎有些——驚喜?
“安東尼先生,您要求的這艘散貨輪我們完全可以建造。大港造船廠是我們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型造船廠,曾經建造過完全符合勞式船級社要求的散貨輪,買家是香江的包氏兄弟船運公司,這個我們可以提供全套的證明文件。至于說價格問題,我可以提供給你一個初步的預估報價,大概范圍在——”
胡文海看了孫廠長一眼,后者咽了口唾沫,重重的點了點頭。
“五百到六百萬美元之間。”
“價格這么低!”
安東尼驚呼一聲,但并沒有多少興奮的表情。重工業產品更多是一分錢、一分貨,便宜大概是沒有好貨的。
三菱重工對他這艘船的報價是一千二百萬美元,這個價位確實是大大超出了他的底線。而韓國現代給他的報價則是九百到一千萬美元,將將踩在他的心理底線上。
韓國人不是不能繼續壓低報價,但他們并沒有主動壓價的動力。只要比日本人報價低就行了,低的太多賺的少了就是“虧”了。
和韓、日兩國船企的報價比起來,中國人的報價可真是白菜價一樣了。
安東尼不由皺眉,問道:“最終這艘船可是要通過勞氏船級社評價驗收的,你們能保證這一點嗎?”
胡文海點頭,笑道:“安東尼先生不用擔心,我們有通過勞氏船級社入級的經驗。實際上,我們提供給香江包氏兄弟運輸公司的遠洋散貨輪數據和您這艘相差不大,報價就是五百五十萬美元。這艘被命名為kono的散貨輪,現在已經在從中國香江到美國的航線上運行三年多了。”
安東尼聞言眉頭頓時舒展了許多,航運市場的圈子不大,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造假的這艘船有沒有,運作情況怎么樣,他打個電話分分鐘就能查個清楚。
既然中國人說的如此信誓旦旦,那多半應該是和實際情況相差不大。
“好吧,我先了解一下情況,咱們接下來多接觸一下。如果你們能夠把報價確定在六百萬以內,保證質量和時間交貨,我想我們會有機會合作的。”
“期待與您進行合作。”胡文海伸手和他握在一起,自信的笑了起來。
目送著安東尼離開展位,胡文海轉身就收起了笑容,連忙向著孫廠長招手:“孫廠長,你這里有香江包氏兄弟的聯絡方式吧?快給他們打電話,一定不能透露他們那艘船的成交價是三百五十萬,打死也要說是五百五十萬成交的!”
“五、五百五十萬?”學了一口啞巴英語的孫廠長聽到這個數目目瞪口呆,有點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