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虎!”
胡虎穿著新科工廠的工作服,剛下了一個八小時的白班,接下來有24小時的休息時間,推著自行車正準備回家。
然而在廠門口冷不丁的聽到有人喊他,抬頭一看,不由有些拘謹起來:“海哥?”
“有日子不見了!”胡文海錘了他一下,然后給了他一個擁抱:“路大明呢?自打咱們搞了模型機之后,我可是好不容易閑下來的。走,吃飯去!”
“大明他還得等一會,處了對象的人都這樣,非得去接他媳婦一起走。”
胡虎見到胡文海一點也沒有架子,自己也放松下來。有的時候他也好像做夢一樣,當年胡文海制作f14航模,主要工作還是他和路大明打的下手。但就那么一個契機,這兩年眼看著胡文海成了他和路大明仰望都看不到的存在了。
不過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小伙伴,打打鬧鬧兩下,很快熟悉的感覺就找了回來。
“什么?”胡文海大驚失色:“這小子竟然有媳婦了?咱兄弟都還是光棍呢,太不仗義了!”
“少來!”
胡虎撞了他一下,眨著眼睛笑道:“我可聽說了,你在國外有個老毛子女人,快招供,是不是真的?”
“這個……”胡文海訕訕:“嘿嘿!”
“靠!”胡虎氣憤難當,跳腳道:“太氣人了,快說,毛子女人什么感覺?”
路大明推著自行車,旁邊是個一樣穿著新科制服的女人。只不過路大明身上的工作服。左一塊油污、右一塊破口。穿在他身上好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似的。而他旁邊的女人。身上的制服卻是干干凈凈,打理的一絲不茍。
“嘿,大明!”
路大明抬頭,正看到胡虎站在廠門口,向自己招著手。在他的身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他并肩而立。
“虎子,怎么……海哥!”路大明有些驚喜的看到胡文海。連忙推著車子跑了過來。
“海哥,嘿。想見你一面還真不容易。”路大明上下打量著胡文海,點頭道:“快一年多不見,真是變了不少。”
“對了,這是我女朋友——”
路大明剛伸手準備介紹,他旁邊的女孩就自我介紹起來:“胡總好,我是質量管理科的沈倩哲。”
胡文海點頭,笑道:“我記得你,當年501廠技術科的。后來研發擬真機。咱們還合作過。”
時間匆匆、歲月荏苒,有所改變的不只是胡文海。再看胡虎和路大明兩個人。身上的氣質都成熟了很多。而沈倩哲站在路大明身旁,也不再是那個只知道低頭看文件的技術員,更有了些成熟而獨立的魅力。
“我說哥倆,下了班有事兒沒?”胡文海發出邀請:“一年多我這是好不容易閑下來,走,我請你們吃飯去!”
“嘿,老板請吃飯,這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去啊!”
“走走,今天非得吃窮了你!”
“想吃窮我?那可不太容易,想吃啥盡管說,繡城有的隨便點!”
胡文海和胡虎、路大明真是久別重逢,這倆當年501廠的小青工,可是他很多“胡鬧”的主要助手。很多時候,要不是有他們兩個死黨,在胡解放的禁令一下,胡文海就算有翻天的本事,那也只能是龍盤著、是虎臥著。
而這倆人雖然年紀都比他大,可也真是對胡文海佩服的五體投地,甘心情愿的喊上一聲“海哥”。
胡文海的整個“青年”,大半樂趣都是和他們兩個一起完成的。要說感情,那真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了。
胡文海帶著胡虎和路大明,還有路大明的女朋友沈倩哲,干脆一轉身就進了新科工廠旁邊的新科招待所。
招待所的經理當然是認識大老板胡文海的,見到他領著廠里的兩男一女進來,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但還是迅速給安排了招待所里最好的一套包間。
“胡總,您和這幾位同志吃點什么?”招待所的經理親自端著菜單給胡文海他們幾個服務,甭管平日里他的服務態度如何,至少現在真是標準的顧客就是上帝了。
“有鲅魚餃子么?來點海鮮,海參、鮑魚、大蝦、蝦爬子和螃蟹什么的。”胡文海雙手比劃著一個不小的體積:“海蟹,要塊頭大點的,有多大的?”
“有有,這些都有!”經理連連點頭:“那就先來個蔥燒海參、撈汁鮑魚,油燜大蝦和清蒸蝦爬子?海蟹也有,不過現在有點快過季節了,只有幾只三斤多的還算可以。鲅魚餃子要等一下,現包才行。”
胡文海點了這幾樣,十一月雖然吃海鮮有點晚了,但也還能趕個尾巴。托了這年月海產品還沒有被撈絕戶的福,野生的好東西還都能吃的到。換了十年以后,再吃這么一頓,那妥妥的都是養殖的了。
菜單傳給路大明和胡虎他們,最后是沈倩哲點了兩道涼菜,四個人叫了十幾道菜,經理識趣的領旨退場了。
要說貴這頓飯也不算貴,十幾道菜和海鮮大餐,胡文海就算付錢也用不了一百塊錢,實在這年月海鮮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物。
只不過平日里大家就算想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也就是了,比較少到飯店來吃而已。
繡城是海岸城市,距離海邊近的很,海鮮的供應不成問題。
過了沒有多久,四個人點的菜就開始陸續上桌。東北菜本來就是分量足聞名,何況還是大老板親臨駕到,菜量真是恨不得將盤子換成盆來裝了。
胡文海手上抓著一只蝦,慢條斯理的剝著蝦皮,看向正在給沈倩哲碗里送剝好蝦爬子的路大明。
“大明。你和虎子現在廠里干的怎么樣?”
“嗨。胡廠長的性子海哥你知道的。可不會因為咱們的關系就照顧我們。”路大明苦笑:“我現在是四級工,一個月兩百四十塊錢,拿到市里其他單位比一比,也算是有點出息了。不過在廠里嘛,也就是那么回事,比我有本事的多多了。”
“哎,大明說的是。”胡虎也點起了頭:“咱們廠的工資沒得說,我的活比大明還好點。生產線維修工。平常不累,有事的時候加點班忙一點而已。工資倒也不少,可在廠里出頭也不容易。”
胡文海若有所思,對他們倆的遭遇倒是早就在預料之中。
新科目前工廠分成了幾個“車間”,業務跨度相對比較大。
一車間是原來501廠的老底子,精鑄和機加工車間,主要是生產國產的tri60微型燃氣輪機。
二車間是電子激光車間,印刷電路板和生產激光組件,巨型總段造船法涉及到的激光測量設備,就是從這里生產的。除此之外。還有利用從摩托羅拉進口的芯片,生產的一些特定功能的嵌入式系統。供應了七十億項目國內還不能自產的芯片部分。
三車間生產水鋰電,是目前盈利能力最強、工人最多的車間。
501廠原來那些工人,早就已經無法滿足新科工廠的人力需求。這兩年胡解放始終就沒停下招人的工作,工廠的職工規模少說翻了兩三倍。而新科公司的待遇在繡城人盡皆知,能進來上班的就沒有普通人。
除了一部分關系戶,絕大多數工人加入新科公司,都是經過多次考試、面試,甚至是試用合格才能最終上崗的。
而這些人,無疑都是繡城工人群體中的佼佼者。很多人雖然只有初中學歷,但上崗之前都自學了高中或者大專的部分課程,上崗之后的培訓人力資源部也從來沒有落下,老師都是從繡城唯一的理工科大學,渤海省工學院聘請的工科教授。
這些新招的工人,或許原來的底子不是很好,但至少學習能力都是水準之上。久而久之,竟然反而比老501廠的職工,發展的更有前途。
現在的新科工廠,單就人才的密度來看,絕對在繡城名列第一。甚至能讓第二、第三、第四的工人湊一塊考試,也不會比新科一家的高素質工人更多。
胡虎和路大明兩人雖然和胡文海學了不短的時間,但在如今強手如林的新科公司,混的也不是那么輕松。
“既然你們在廠里干的不順利,那有沒有想過出來單干呢?”
“單干?”胡虎嘴上還叼著一根螃蟹腿,登時傻了眼:“海哥你是說干個體戶?”
“算是個體戶吧,其實個體戶也沒什么不好,現在做這個的人越來越多,社會上對個體戶的看法也在改變……”
“海哥你不用說了!”路大明撂下手上的筷子,平靜的說道:“你讓我們去做個體戶,那我們就去做!”
胡虎想了想,竟然也跟著點頭:“對,既然海哥說了,那我就試試。就是不知道,你想讓我們做什么?”
“你們聽說過馬勝利吧?”
“年初石門搞承包的那個馬勝利?”
“對,搞承包的那個。”胡文海滿意的笑了一下,接著說道:“自打馬勝利這個牌子豎起來,現在國內搞承包的人也多了。不過咱們繡城搞這個的缺沒幾個,雖然這里面水不淺,不過我給你們倆打個包票,肯定不會讓你們虧了,怎么樣?”
“成,海哥的話,我信!”路大明看了沈倩哲一眼,干脆的點了點頭。
“海哥,你說要我們承包哪個?”
胡文海敲著桌子想了想,最后沉吟道:“二商局自打勞服總公司成立以來,日子就不是太好過。不過話說回來,畢竟是老牌子單位,虎死不倒架。二商局手上有很多基礎供銷社,你們試試看能不能承包下來一部分。我有一個計劃,如果你們能拿下一些市內的供銷社,對我會非常有幫助。”
胡虎和路大明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既然海哥用得到。那我們一定辦到!”
這一年來。繡城商業局的日子那真是有些艱難。自打倒霉催的工業局成立了自己的勞動服務總公司。盤活三產就成了繡城里最新的潮流。這么多年下來,哪個單位還不是破家值萬貫了。
有工業局帶這個節奏,輕工局也不甘示弱了。繡紡那可是解放前就在全國都有規模的企業,建國后這三十多年,儼然就成了個小社會。輕工局系統內收拾收拾,自己也成立了一個勞動保障總公司。
然后是開始被胡文海集火打擊的二輕局,雖然后來被賈局長連累的被拆分了繡城服務總公司,可人家畢竟底子好。手上自己掌握著一大批手工業和食品加工業供貨渠道和街道底層鋪面資源,反而是后來居上搞的有聲有色。
剩下什么交通局、教育局、衛生局、農業局,甚至是科委、科協、宣傳部和共青團系統,也都動起了腦筋。多了沒有,但是哪個部門的手里,還沒有點食堂、小百、供銷社之類的。三產實在是個好東西,大集體的性質,單位內部就能做主安排人進去。別的不說,好多工作不好安排等著接班的小年輕,往里面一塞可不就是齊活了?
甚至有些單位級別高。開辦的三產還能再安排幾個原來單位的領導進去。一來二去的,繡城市里這各種各樣的服務公司。如同雨后春筍似的就冒出來了。
多了這么一群餓狼搶食,這原本負責經營市內商業系統的商業局可真是抓了瞎。手上的供銷社體系被沖擊的搖搖欲墜,最可恨的就是二輕局,被胡文海收拾過之后,市里哪個系統都能再去踩上兩腳。什么面粉廠啊,毛巾廠啊,肥皂廠、造紙廠和罐頭廠,哪家來進貨都沒有不應的。
商業局找上門去,你這不對,得按照計劃統購統銷啊!二輕局后來上任的邴局長雙手一攤,我二輕局現在還是代罪之身,您商業局有面子自己去找其他系統,讓他們不要從我這里拿貨吧!
商業局馮局長差點沒被氣個半身不遂。
不過這繡城市里的三產也是良莠不齊,像勞動服務總公司的經理黃石,那是當年把熱化廠冷庫承包下來搞的有聲有色的主。帶頭人心里明白,下面自然跑不偏,算的上是繡城三產里搞的好的。
可還有的企業,只是拿三產當塞人的口袋而已。需要上崗的工人子弟來了,往三產一塞,領導的位置不夠安排了,往三產一塞,手上不盈利的資產,統統往三產一塞。通過剝離不良資產,倒是很有些企業轉頭就實現了盈利。
可三產這邊虧損的窟窿越來越大,原本都是一個單位的,你也不能看著三產的工人喝西北風吧?于是也只能把盈利源源不斷的扔到三產里面去,結果其實和原來并沒有什么不同,反而是讓企業的負擔更加沉重了。
三產熱潮這一年多有所降溫,可如今能站住腳的哪個也不是好相與的。主要就是勞動服務總公司、勞動保障總公司和繡城服務總公司這三家,背后站著工業局、輕工局和二輕局,可把商業局的供銷社體系給坑苦了。
供銷系統是商業局的“現金奶牛”,商業局如果刨除這一部分,其他的就只剩下管理職能,只能靠罰款來錢了。
面對這么一個棘手的局面,商業局的馮局長自上任以來,頭發都愁的快白了一半。
“局長,有兩個新科公司的同志想要見您。”
馮局長正在埋頭看著一份省里轉發的文件,1985年的中國或者可以被稱之為“馬勝利”年了。稍微關注點國家大事的人,基本不會不知道他的名字。
從今年年中開始,時刻想著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廠長馬勝利》幾乎就以刷屏的氣勢,攻占了全中國所有的報紙版面。到了十一月,全國范圍內幾乎將“承包”,當成了是拯救國有經濟的一顆救命仙丹。
這個年代的中國人,無不渴望著有一種巧妙、而又一勞永逸的方法,能夠解決國企效率低下的問題。就像是迷信諸葛亮的奇謀妙計一般,相信著,并且尋找著這樣一種方法。
當馬勝利在石門造紙廠貼出請求承包的大字報。結果原本預計每年虧損10萬的八百人大廠。當年就實現了盈利一百四十萬。這個事跡經過全中國報紙的報道。頓時掀起了全國的熱情,人民無不相信,中國終于找到了拯救國營經濟的靈丹妙藥。
從七月開始全國報道馬勝利,到如今的十一月末。哪怕是遲鈍的渤海省官僚們,也開始鼓吹起承包的春風來了。
馮局長如今在翻閱的,就是這么一份省里下發的,號召學習馬勝利的精神文件。
“新科公司?”馮局長抬起頭來,還是要想一想。才記起來:“新科的人找我干嘛?他胡文海那么有本事,有事兒直接去找王市長啊!”
在自己親信的秘書面前抱怨了兩句,馮局長對胡文海要說怨念還真是不小。如果不是他搞出來的盤活資產存量和三產公司,現在的商業局系統也不至于這么棘手。
不過胡文海如今繡城的名聲堪稱鬼見愁,馮局長搞不清新科來人的意思,真是不敢隨隨便便的給推了。
“把人帶進來吧,看看他們有什么事情。”馮局長皺著眉,短哼一聲說道。
胡虎和路大明跟在秘書的身后,規規矩矩的走到了商業局局長的辦公室。馮局長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對他們的厭惡,甚至還親自起身。到門口和他們握了握手。
“哎,二位是新科公司的?不知道是廠里負責什么方面的領導?”
“馮局長。這是我們的介紹信。”
路大明從包里拿出一封信,放到馮局長的辦公桌上。
馮局長拆開介紹信,打開信紙一目十行的將信看了一遍。這年月沒有介紹信,別說是出入國家機關了,就是坐車住店都比別人要更麻煩。見面第一件事遞介紹信,也算是通用的禮節了。
信里說的東西也不多,只是明確了胡虎和路大明兩個人的身份,確實是新科公司的兩個工人。除此之外,這封信基本上沒有其他內容。至于說他們兩人的來意,那就更是只字未提了。
“你們兩位,是新科公司的工人?”馮局長仔細的將介紹信看了兩遍,這才有些疑惑的問道。
“我是鉗工,胡虎是維修工,我們在新科公司只是兩個普通的工人。”路大明點頭應道。
胡虎這人雖然能說,但是性子有些跳脫。平日里朋友們插科打諢的他還行,這種正式場合,沉穩的路大明就更適合發言了。
“哦,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馮局長聽到路大明的話,當即臉上就少了幾分熱情。
新科公司的兩個普通工人,介紹信里也只是證明了一個身份,其他的什么都沒說。像這種情況馮局長見得多了,拉大旗扯虎皮而已,就是兩個打著新科招牌的普通人罷了。
“早就聽說馮局長在商業局搞的有聲有色,我們也是慕名而來……”
“好了,好了。”胡虎這馬屁可拍到了馬蹄上,馮局長面色不善的打斷了他的恭維,干脆的問道:“你們究竟有什么事情,快點說吧,我還有工作要做的。”
“是這樣的。”路大明連忙正色接過話茬,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我和胡虎看到了報紙上關于石門馬勝利的報道,馬勝利同志的事跡鼓舞了我們。我們就想著,既然馬勝利能承包石門造紙廠,為國家創造財富,那么我們也能為國家做貢獻。我們兩人希望能承包商業局下屬的百貨大樓,保證為國家創造更多的利潤!”
“承包百貨大樓?”馮局長有些意外的看了他們一眼,不由若有所思。
馬勝利關于承包的報道一篇篇在他腦海里閃過,之前一直隱隱約約的想法突然清晰了起來。承包,這好像是個不錯的路子。馮局長順著這條路,似乎看到了一個新的天地。
不過他表面上絲毫看不出來有動心的樣子,反而板著臉,鐵面無情的說道。
“百貨大樓怎么能給你們承包?那是繡城最大的商場,是隨便給人承包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