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著嗆鼻的血腥氣,齊休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當年的無名谷。
潘榮和明九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地上,遮蓋著楚秦道袍,就好像當年的古吉與黃和,宿命一般,逃不脫,甩不掉。
遠望天引山,無數老少婦孺,被從一棟棟建筑物里拖出來,哭喊著,尖叫著,隨后便是身首異處,一顆顆頭顱在地下翻滾,帶著生的眷念,和死的不甘。
魏玄一人孤獨地站立在天空之上,看著一個個魏家修士的尸體,被人搬運上獸船,面沉如水。
齊休想,魏玄的心中,應該是和自己一樣的傷心吧。
忽然下雨了,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沖刷著漫山遍野的殺戮,匯成一道血紅的匹練,向著低處游移。
殺人和被殺者,身上都濕答答的,老天正用他獨特的手法展現公平。
秦唯喻正在一個個天引宗修士的尸體邊徘徊,不時俯下身去,掏摸出各式各樣的儲物袋、法器,甚至扒下他們身上的低階道袍,然后一捧一捧,跑回來獻寶似的堆在掌門面前,不知愁為何物。
想必他這輩子,會過得十分開心吧。
魏敏娘靜靜坐著,摟著昏迷中的白慕菡,把她的頭挪到自家腿上,想讓她舒服一點。
莫歸農醒了,重傷的他,勉力把同樣昏迷的莫劍心緊緊抱在懷中,發著呆。
虞景和沈昌守著潘榮的尸體,低聲抽泣,十多年的朋友,又是說沒就沒了,不知道下次,自己還能不能在這白山,活下來。
齊休靜靜肅立,一個個念頭從空空的腦子里迸發出來,生或者死、晴或者陰,亂七八糟的感悟著。
潘榮死了,他傷心,但是早沒有當年古吉與黃和離自己而去時的那種傷心,展元去世,他也傷心,但是傷心之中,帶著淡淡的滄桑眷戀,淡淡的看開。
自己變了,齊休清楚的知道這一點,眼界更高,但更冷漠,修為更高,但更薄情。他心中忽然問自己,如果魏敏娘死在這天引山,自己又會如何表現,想了許久悲哀的發現,自己固然會悲慟萬分,但這種悲慟的情緒,是可以被自己控制住的。
明己心,對自己越了解,只會越來越熱衷于忘卻、壓抑。就好像一個人,渾渾噩噩,大冬天都光著膀子傻笑,不覺得有什么不對,而一個清醒的人呢?知道冷,他不是想著冷也是世間萬物的一部分,應該好好體悟、感覺,而是穿上厚厚的衣服,讓自己覺得暖一些。從此便與修真的‘真’,越來越遠。
人之悲哀,在于當自己最愛的人離自己遠去時,反而清醒的想著,這不會對自己有什么影響,不會吃得更差,穿得更單薄。人之悲哀,在于愛也分親疏遠近,厚此薄彼,古吉死了,自己是一種傷心,展元死,是另一種,潘榮,淡了一些,明九……那就更淡了。
“什么時候,我變成這么悲哀的人了……”
齊休仰天一嘆,雙目緩緩閉上。
“敏娘……”
一位魏家修士遠遠看見魏敏娘,親熱的湊了過來。
齊休睜開眼,認出來他是新婚時的那位儐相,依稀記得對方還罵過自己一兩句。那人上前關心地和魏敏娘說了幾句話,似乎兩人關系還不錯的樣子,又走過來,對著齊休說道:“這次你們表現得不錯,我魏家不會虧待你們的。”
齊休淡淡的道了謝,目送他離開,轉回頭和魏敏娘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是關心和疲憊。
“這次回去,該怎么和明老頭子說啊,他這么一大把年紀,估計得哭死過去……”
魏敏娘淡淡說道,明三省本來就最喜歡這個小兒子,明九在仙林坳一步登仙,更是珍愛的不行,縱然明九都是奔四十的人了,依舊逢人便夸自己小兒子如何如何。
沒想到出來一趟,還回去的,卻變成了冰冷的尸體。
“我們白山修士就是這樣啊……否則我也不會一直做靈植修士了,要么呆在大勢力的修真城市中,茍且一生,要不就像今天這樣,朝不保夕。”
莫歸農淡淡回道,祖孫倆這次能活下來,他已十分滿足了,白山修士出身的他,和余德諾一樣,雖然膽小怕事,但對生死,還是比以前的齊休,現在的魏敏娘這種南遷修士看得開。
“也不知道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沈昌突然插嘴說道,不過這個問題,沒人能給他答案,眾人心里都是一黯。
魏家的獸船終于開過來,將楚秦門諸人接了上去,齊休找了個清靜點的地方,安置下來,這只獸船上的修士們幸運的沒遭到滅頂之災。看著楚秦門傷的傷,死的死,都默契的不再高聲談笑,和齊休有一面之緣的人,也過來禮貌性地安慰一番。
……
獸船降落停穩,在魏家的靈丹妙手下,張世石等人已可以勉強走動,不過都看著齊休,不挪半步。
“哎……終歸是要面對的。”
齊休呆立許久,終于下了決心,跨下獸船,迎面跑來一群少男少女,趙瑤,李探他們都十三歲了,已有些青澀少年的模樣。
“掌門師兄,掌門。”
“媽媽……”
魏玥兒沖上來,被哭泣著的母親狠狠摟在懷里,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明所以。
當看到秦唯喻等人抬下的兩具尸首時,已經懂事的她終于明白了什么,反過來安慰魏敏娘。
明三省得到消息,當時就昏了過去,白曉生為他把過脈,搖了搖頭,齊休看在眼中,知道這個博學的老頭,已沒幾天好活了。
“人人都說神仙好,誰知……”
白曉生念個開頭便念不下去,抱著襁褓之中的展仇,轉身去照顧白慕菡。
“這次魏家做得這么絕,不知道器符盟會怎么反應?”
余德諾皺著眉頭,對歪歪靠在椅子上的齊休說道。
齊休揉揉眉心,疲憊地回道:“器符盟這次等于放棄了天引宗,沒理由再來找后賬,但是日后想著從別的地方找回來,是可以預見的,特別是這次魏家損失不小的情況下。魏玄這人,光看他借力打力,一個玉鶴被他翻來覆去,利用了兩次,實在是深不可測,是不是留有后手,也猶未可知……”
“那這次明九和潘榮的喪事?”
余德諾總管禮典,喪葬之事,亦由他負責。
“都葬去黑河,葬到展元他們身邊,那里不是白山,就算日后有什么事,好歹不能讓他們死了還受侵擾。以后門中弟子,都葬到黑河,白山人也都葬過去。”
齊休早已想清楚,埋在仙林坳,說不定哪一天魏家敗落,這里真的就呆不住了,還是葬在黑河妥當。
余德諾想了想,也覺得是那么回事,點頭答應,自去辦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