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
滿池深褐色藥湯,如油鍋一般沸騰,散發出濃郁到刺鼻的藥香味。
一名老者全身浸沒,沉在池底,不時變幻姿勢,身體用各種詭異的角度轉折彎曲,應是在修煉某種體術。
老者便是齊休,今年整整一百一十歲。
識海之中,‘身紋’繪到最后一筆,光華閃現,功德圓滿。
從筑基七層到九層頂峰,耗時二十五年……
“該死的開辟戰爭!”
齊休飛出池子,沉聲咒罵一句。
他面相雖老,但煉體大成之后,頸脖以下,肌膚變得如陶瓷般質地,古銅色,光滑無毛,雖不至于肌肉虬結,但體表以下,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隨手將如意三花棒攝入手中,深提一口氣,純以體力高舉過頂。
“呔!立劈!”
聲聲呼喝中,用了哼哈真言‘哈’字訣真意,氣勢非凡。
棍影筆直劈下,及腰高度,又轉而向右‘橫掃’。
隨著橫掃去勢將盡,齊休棍交右手,左掌偷空平推一記‘劈空掌’,緊接著身體隨慣性旋轉,右手使個巧勁,待轉一整圈回來,已如毒蛇一般刺出。
‘回馬’,這棒法第四打,更像是槍法的招數。
齊休來來回回,就這四招,多年修習棒法的成果,全在這了。
沒辦法,實在是于‘劍訣’‘棍法’一道上,缺乏天賦。
就這么赤身果體,揮棒試招,隨著他步法運動,胯下長蛇也疲沓沓地,胡亂甩著。
約莫進行了半個時辰,身上逼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混合汗臭和藥香味,分外難聞。
“哼!”
以哼哈真言‘哼’字訣作收,大棒立地一頓,天地三花技能啟動,香花六朵,三上三下,是如今齊休最強的防御法門。
收功肅立,楚秦赤袍加身,自帶的清潔法陣,將身體污濁一掃而空。
以后終于不用再這么麻煩的煉體了,齊休如釋重負,露出輕松滿意的神情。
‘六識’之道,還剩最后,也是最難的‘意識’法紋,只要繪制完成,就能邁入筑基十層,結丹,還是有希望的!
邁步走出練功場,忽然心中一動。
“芹兒不行了……”
感應到精舍之中,一道生命氣息正加速流逝,悲哀之情涌上心頭,難以自抑。
心急火燎飛入精舍之中,敏娘、玥兒、黛兒都在闞芹榻前坐著,秦思瑤也來了,發現齊休進來,正神色慌張地將一個儲物袋子,收入懷中。
齊休心中了然,秦思瑤和姜明榮的寶貝兒子也在稷下城求學,同樣養得驕縱無比,功課自然是不行的。姜家規矩,通不過學宮考核就要召回,秦思瑤要面子,這兩年都是偷偷來找四個干娘,討體己回去付兒子的學費。
瞪了秦思瑤一眼,“一代不如一代!”憤憤然罵了句,又喝問:“明榮筑基了沒?”
“沒有!沒有!”秦思瑤被戳到痛處,不耐煩地尖叫,她和姜明榮年歲也不小了,如今都未筑基,早已不是當年的少年天才,在姜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大眼睛眼淚含含,“在婆家受氣就算了,回家里還要被你罵!”說完,哭著跑出去了。
“你這是干嘛!難得回來一趟的……”
魏敏娘已九十多歲,腦子愈發糊涂,以前慣縱秦思瑤,現在對遠在稷下城的干外孫又是有求必應,嘮嘮叨叨嗔怪幾句,將榻邊的位置讓給齊休坐了。
闞芹病重有些時日,早已口不能言,用最后的氣力,睜開昏花老眼,癡癡看著齊休。
“芹兒……”
齊休握著她的干枯的手,當年的嬌俏侍女,已變成將死老嫗,美好時光不再,天道就是那么無情。
敏娘等人背過身去,偷偷拭淚。
闞林也得了消息,輕輕走入房內一角。闞缺死在了北丁申山,闞大早已故去,如今闞芹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已一百八十歲,沒幾年好活了,心中悲苦,不是別人能體會的。
闞芹堅持到了半夜,終于在對生活的無盡眷戀與不舍中,慢慢闔上雙眼,撒手人寰。
齊休一路扶靈,將她送回黑河峰安葬。
一鍬鍬土,將闞芹棺材埋葬,人生一世,不過留下黃土一抔,石碑一塊。
敏娘、玥兒一左一右,抱著齊休哭得稀里嘩啦,唯有熊黛兒靜靜肅立,不發一言。她被闞芹之死警醒,已經決定,不日將再次強行沖擊筑基。
不遠處白慕菡佝僂站著,指點展仇打理展元的老墳,順便平整丈夫墳墓旁邊,兩處空地,預備做自己的埋骨之處。
“這是我的,這是你的。”
白慕菡倒是看開了,指著這兩處空地,對身邊的白曉生說道。
滿頭白發的白曉生只能默然以對。
齊休目光轉向闞芹墳頭旁邊,有處墓園里最大,風水最好的空地,那是給自己預備的。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以后和四位妻妾在此處永永遠遠相伴團聚,倒不是件難以接受的事。
闞林也從闞缺墓旁回來,看樣子,他也找好了地方。
三個老頭目光對視,同時釋然一笑。
大道難尋,固有一死,九成九的修士總歸逃不掉那一天,早晚而已,想明白了,也就沒什么不甘和遺憾。人生就那么回事,愛之所愛,相伴長眠,已算得上是完滿。
……
剛剛辦完闞芹的喪事,又傳來消息,敢毅敢老頭子,已于昨日在自家空曲山隕落。
和闞林、沈昌一路飛到空曲山吊喪,敢瓏雖和敢毅分家,但敢毅這支多年沒有修士冒頭,如今只剩下一群練氣修士,還是只能由敢瓏主持喪事。
一連兩場,齊休雖然煉體之后,身體強健無比,但禁不住心累,已覺得疲憊不堪,略坐了坐,便到空曲山迎賓樓里歇息。
剛剛打坐,敢瓏便在外敲門,知道她肯定有事,只好迎進來。
“這空曲山,我早年是不建議老頭子要的,奈文家在此灰飛煙滅,前一家也死于非命,總覺得不是個好地方……”
敢瓏話里話外,竟不想要這空曲山了,打算將敢毅族人,遷回梨山,兩家再并為一家。
也怪不得她有這個念頭,一來是她就是這么個小心謹慎的性子,一家兩座上等山門,怕招來禍患。二來梨山敢氏前些日子有一名弟子筑基成功,空曲山這邊雖然也有不少資質不錯的,但多年沒有動靜,愈發覺得梨山才是她敢家本命福地。
齊休奇道:“自從我買來靈木盟一紙合議,如今天下太平,無人敢覬覦你家家業,何必搬來搬去,自斷一臂呢?”
敢瓏笑道:“我也不虧,這座山門,你得花錢買下來。”
“我買下來?”
齊休愈發奇怪,自家從來沒動過這個心思啊!
敢瓏對他的反應,似乎有點意外,“你不知道?”說完,朝外面吩咐一句,帶進來兩個人。
“掌門師叔!請恕我私傳命令,欺上之罪!”
一人見到齊休,立刻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哭訴,竟是門中說客,盧玄青。
“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博北城的嗎?!”
齊休怒問,盧玄青一邊哭,一邊自承罪過。
原來靈木盟露出真面目之后,逼器符盟解散,祁家等原器符盟諸家修士,也被強逼進入山都山,臨走時,被靈木盟搜刮得清潔溜溜,一文不名。
山都山現在形勢極其復雜,光各家來路就有三股,一股是山都故舊宗門,紛紛歸鄉奪產。一股是開辟戰爭后的流寇,已趁原主人避難,祁無霜之死,占據不少地區。還有一股就是原器符盟諸家,被靈木盟驅趕到此,尋找地方存身。
僧多粥少,六年下來,山都無一日不廝殺,無一日不死人,比當年的羅家舊地幾次大亂還要殘酷三分。如果說北烈山以南的楚秦之地是平凡人間的話,那北烈山以北的山都,則成了修羅地獄。
祁家沒了祁無霜,又家產盡墨,在山都山苦守六年,殺得是元氣大傷。
這也是靈木盟早已料到的事情,他家就是裝個好人,將祁家放到眾矢之的位置,假別人之手生生耗死,用心十分狠毒。
盧玄青早年不懂事,在山都山周邊以流浪、訛人為生,幸虧祁無霜念盧家舊情,對他特別寬容,他才沒被人整死。如今祁家有難,他便想著報恩,謀劃將祁家遷到楚秦地界里來。正好敢瓏不想要這空曲山了,兩人一拍即合,只有齊休毫不知情。
盧玄青身邊,就是祁家現在的家主,筑基后期修士祁冰燕,同樣跪下求齊休開恩,“齊掌門,求您念在家祖當年舊情,幫幫我家罷!我家在山都,是再守不下去了!”
齊休眼珠子轉了轉,覺得也不是件壞事,而且祁無霜,自己是要報答一番的。只是祁家如今雖然落魄,但筑基修士還有不少,全放進來也不可能,太容易客大欺主了。
盧玄青和祁冰燕哪會考慮不到這些,見齊休意動,知道有戲,趕緊將自家設計說了。
祁家一分為三,一部分出去做散修,自謀出路。一部分有煉器制符等手藝的,將投入南楚門門下,南楚門自從靈木盟驅趕原器符盟修士后,大肆招攬制造類修士,這類人不愁沒有出路。
剩下來的一部分,約莫五、六名筑基,兩百多練氣修士,隨祁冰燕到空曲山存身。
如此一來,齊休疑慮盡去,五千枚三階付給敢瓏,買下這空曲山,送與祁冰燕,并且將魯平跑路空出來的思過坊兩分股,渡讓給空曲山祁家,讓他們休養生息。
雷厲風行弄完遷徙之事,祁冰燕自然是感激涕零,發誓從此尊楚秦門為主家,永不背叛。
仙林老秦家的凡人領民,早已在大亂之前就遷徙過來,由秦小錘拘束在魯山一帶。
從此楚秦之地徹底和山都地界沒了羈絆,干脆斷絕交通,一心等待大亂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