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齊休站在了沔水南岸。
離火大陣將對面河堤轟開了幾個缺口,河水慢過,淹沒了北岸的一些低洼處,但影響不大,沔水隨后依然固執地回歸河道,向東滾滾流去。
不遠處,一些楚秦盟修士正在收斂遇難同門尸骨,或者說……撿拾更為合適,萬人軍陣的琉璃火轟殺下,很難再找到一個完整的尸身了。
包括祁默安。
在沔水河床布置兩儀分水陣迅速傳送至離火軍陣近處的計劃一旦被識破,祁默安等人想活,很難。
這時一只鱷水靈龜浮上水面,龜背上的小防護法陣罩子還亮著,祁家家主和族中修士急切地抬著一具尸身飛出,送到多羅森的面前。
多羅森手捏法決打入幾道續命法門,然后微微嘆口氣,向祁家人搖了搖頭。
祁家家主眼中滿含的希冀立刻轉為了失望和痛苦,身邊的族中女修也嗚嗚地掩面哭了起來。
戰爭、殺戮、死亡、天人永隔,齊休在外海那些年雖為了抓緊時間修行,大量戰場事務都丟給了顧嘆,但兩百多年來這種事實在見得太多了,要拖住離火大軍,又不能直愣愣數千人乘飛梭緊追,當時也只能想到利用兩儀分水陣經由沔水往這邊送人的辦法了。
頭撥基本由熊家派出的敢死之士,一些盟中刺頭組成,比如楊寒那位自持金丹家族后人,經常抱怨、說怪話的外海‘老鄉’,齊休知人性天賦特意挑選,適合充當炮灰的。
祁默安也在那是沒辦法,兩儀分水陣自被楚秦得到后,素來引為寶貝,布設方式秘不示人,祁默安必須跟著潛過來指導布置。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可惜了。”
齊休為素來欣賞的這位陣法天才微微一嘆,然后便將目光投向了北岸的北烈山。
那邊的熊家幸存仙凡正被幾只銀背駝繇來回不停轉運至南岸,熊家向來外粗內細,雖然護山大陣、山門主峰都被離火大陣轟了個稀巴爛,但離火大軍未敢派人入山搜殺,熊家修士和凡人親族死傷并沒預想中多。
等在南岸的熊十四正迎上剛從獸船上扶老攜幼下來的一大幫子族人,苦中作樂的一個個擁抱,哈哈朗聲大笑。
星光一閃,秦長風落在身畔,“離火盟利用千熊苑北部的密林掩護,整軍在那候著我們。”
“噢?”
那距離不遠,齊休飛上楚秦軍陣上空,功聚雙目,果然那邊密林中隱隱泛起離火盟琉璃火陣的七彩鎏光顏色,“可是迷惑我們的幻陣假象?”他問。
“不可能,我用了張金甲樂傀召喚符,被此陣一擊即滅。”秦長風回答。
“嗯。”
三階金甲樂傀召喚符篆是當年器符盟出產的好東西,攻防,特別是防御極佳,能一擊即滅的至少也得是數千低階修士軍陣,說明拖住離火大軍的戰略目標還是實現了。
“你去整肅一下軍陣,這就過河吧,我們先在北烈山以北,背靠北烈山和他們對峙。”
時間緊迫,齊休立刻下令:“熊十四!你家北烈山靈脈還在,趕緊再支起一個新護山大陣,為我后援。”
“哎!那是真要把我熊家這點老底給徹底打爛了!”
被喚來的熊十四一跺腳,飛回去和族中修士商量交待。
“祁默安死了?”秦長風也注意到了那邊祁家的一片悲苦形色,面帶愧疚地自責,“如果我當時沒有選擇混沌金影陣而是繼續用反五行陣,對那琉璃火陣克制效果更彰!現在祁默安一去,換陣會慢上許多。”
“無須后悔。”
齊休安慰他,“畢竟誰也無法看透尚未發生的事,混沌金影陣堪用,取乎其上,得乎其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對了,再挑選隊人帶上鱷水靈龜等合用靈獸和物事,沿沔水向東,掃蕩離火盟后勤路線上的守備修士以及趁火打劫的散修,再看看能不能解掉白沙山之圍。”
“人手很緊張了,白沙山……現在大家都在說沙諾眼看盟中有事,故意滯留不歸,形同叛逆,現在去救他家山門……”秦長風有些遲疑。
“沙諾在外辦我交付的秘密事,既然離火大軍離開了沔水沿岸,我們將他那一路掃蕩一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我也需要打通去器符城的路線。”
齊休略解釋了幾句,“去辦吧!”
“是!”星光一閃,秦長風便回到了軍陣之中。
對面的密林之中,郎季高看向被轟殺得立時湮滅的金甲樂傀方向,沉吟不語。
“只是騷擾而已。”一名離火金丹也在寬解他。
“踏星而行,秦長風……”
星光一閃,陣前就憑空被丟下個巨大的樂傀,郎季高哪還不知剛是楚秦何人來過,“人才濟濟,三楚和楚秦真是令人羨慕啊!”
“怎么辦?楚問那廝過于兇惡,我們得盡快去山都山支援!”
那名離火金丹咬牙切齒恨聲說道:“山都山諸位老祖的遭遇……我都不敢告訴下面,害怕人心浮動。”
“但我不能放著楚秦這六千人不管,放心,楚問也好不到哪去,古熔那邊有一萬余人,齊休只會比我們還著急。我們邊退邊尋找機會,看看抓住他們急于拖住我們的心理來個反沖鋒,干掉楚秦這六千多人對大局來說幫助更大。”
郎季高說出自己的打算。
“報!”這時傳訊修士飛來,“楚秦大軍動了!”
山都山東南方。
“郎季高說他在想辦法靠近我們,同時他想尋機殲滅楚秦軍陣。”
古熔得了消息,立刻報向坐在自家大陣中心的離火老祖虛影,身為離火盟盟主,即便心里偷偷吐槽這位老祖每次遇上楚家都非常拉跨,但他心里也清楚,對方是無可置疑的離火盟的天,自己的身家性命說起來夠不過在這位老祖的一念之間罷了。
所以他當時答應郎季高和柴藝的附加條件就是一定要霸住這盞召喚老祖的青銅油燈,必須讓自己直接和他溝通,絕不能像當年的祁無霜那樣被盟里賣掉,死得不明不白。
“你覺得呢?”離火老祖反問。
昨天老幾位法相四打一楚問還沒占到什么便宜,低階修士看不真切,但金丹修士,特別是那些拉來助拳的金丹散修立時人心浮動,離火老祖沒敢回油燈,一直強撐著居于陣中,有他的法相在,這邊才不至于鬧出大亂子。
“郎師兄戰策謀劃在我之上,我也覺得此略甚妥。”
古熔巴不得郎季高馬上帶人出現在自己身邊,但面對需要討好的老祖,他也只能繳出早已揣摩好的答卷。
畢竟昨天自己的表現,應該是不怎么能入老祖眼的,這點他有自知之明。
他回憶起昨天。
已陷入呆滯的自己眼睜睜看著楚家劍陣越行越近,由于地形問題,他們需要經過一個大緩坡,下坡之時,這些楚家修士難免將軍陣大片面積暴露在本方之前。
“此時出手正好!”郎季高一系,那位一直和自己這個盟主不對付的離火金丹又高聲催促。
但當時的自己膽氣已被奪,腦子亂得很,注意力全在楚家修士那一張張鮮活、堅毅、視死如歸的臉,甚至他們齊云道袍上那朵朵流動的白云圖案上了……
一名楚家金丹飛出陣外,抱起躺在陣前地面的楚問,然后又從容回轉陣中。
“這就讓他們救下此獠了!?”厚土金丹也在氣急敗壞大吼。
“我們得立刻前出,背靠山都山和他們干!他們人數遠遠少于我們,而且齊云修士不耐混戰,最不濟我們推入山都山,他們不敢追進靈力紊亂之地里來!”離火金丹又提議。
“古熔你說呢?”
眾人齊齊看向自己,連老祖都發話了。
自己這才醒覺,立刻辯駁,“我方目前人心不穩!總之……總之妥當之策乃攔住楚家大軍南下插入我軍和郎師兄大軍之間,使我兩萬人首尾不能兼顧!所以我們必須立刻南下,在山都山東南方向布陣,阻擋楚家,則可和郎師兄大軍互有依靠,方便隨時支援!”
他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就這么辦罷。”老祖便同意了。
就這么,他把大軍從山都山東北角拉到了東南角,依然和楚家隔山對峙。
楚家果然不敢穿過山都山靈氣紊亂之地冒進。
可老祖當時同意歸同意,似乎并不怎么滿意眼下繼續僵持的形勢,古熔通過察言觀色也感覺到了,緩了一天后,他應對明顯大有進步,至少及時穩住了人心。
如今萬人軍陣立于山都山東南,面向西北,正好將楚家南下北烈山方向的去路堵得嚴嚴實實,中間還隔著座靈力紊亂的山都山,一時竟難打得起來。
也正和他的意,郎季高和齊休要么先做一場,要么郎季高比齊休先到,反正都比他自己先和楚家死斗要好。
‘烏!烏!’
這時楚家那邊突然傳出震天的歡呼,古熔立刻定睛看去,楚問竟又好!端!端!的安坐于四只仙鶴馱負的步輦上!
楚問一手執劍,豎于身側,另一側袖袍空空蕩蕩地隨風擺動,正灑脫不羈地笑著,接受下方楚家修士的山呼祝禱!
而此時的器符城,當年羈押過玉鶴的地底大獄中。
“白山各家為何又要死斗呢?這么多年戰爭下來,靈地資源又不是不夠用,光靈木盟得了開辟戰爭后的大片山門土地,就盡夠了……”
被鎖了琵琶骨的楚秦謀主顧嘆只能凝神思考這些打發時間,身前地面上已被他畫了一個淺淺的白山勢力圖,終日對其苦苦思索。
“你聽說了嗎?”
大獄法陣之外,兩位看守修士正在交談,“楚秦門修士又出現在白沙山附近了,這么算,離我們器符城也不遠了。”
“聽說了,沒關系,左右不需我們這些人上陣廝殺,你就偷著樂罷!”另一人頗不以為然,“反正他們攻不破這座器符城。”
白山南部,得了山都山之戰消息的靈木盟軍陣和何歡宗軍陣業已開打,此戰勝負對白山大勢的影響似乎更大一些。
何歡宗兩位老祖的降臨法相之間被一道若有若無的靈力細線連著,兩人各手執一柄金光燦燦的十三節長鞭,分頭穿梭在雙方軍陣無數攻擊光芒之間,摟頭蓋臉朝靈木大陣猛劈猛打,同時還不停爆發出不辯男女的尖利長笑,笑聲透入靈木陣中,不少低階修士頓時都面露難耐之色。
“賊子敢爾!”
靈木盟老祖柴冠、柴屏當然也在,柴冠法相的攻擊手段在如鬼魅般行動飄忽的那對何歡宗夫妻面前有些失之笨拙了,總能被偷到大陣中他守護不及之處,氣得他連聲喝罵。
柴屏則故技重施,窺準機會甩出一個巨大的食人花木精,啊嗚一口,將何歡宗那位男性老祖吞入其中。
“啊哈哈哈!”
女性老祖發出更大的笑聲,法相順著和丈夫間那似乎永不斷開的靈力細線,幾乎是瞬間便被傳送到了食人花旁,重重幾鞭敲開花骨朵,解救出丈夫。
“啊哈哈哈!”
夫妻倆同聲大笑,瞬間又分開,揮舞金鞭,彩衣飄飛……
“哈哈哈!”
又一個長笑聲起,幻劍門元嬰法相竟從何歡宗大陣中升空,他隨手一撈,一把飛劍便落入手中,然后再一抖,一劍幻化,竟成萬劍!
“師弟,你想要什么,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你也知道,今日一別,許是永訣,師兄大道如此,只能再為難你一次,也許是最后一次罷!”
白山各處戰火處處,白山主峰頂上天空,一名道袍化神悄然落下,從面容看,竟和齊云天地峰座主那千丈虛影一般無二,只是不知為何,這次他以真身低調來此,毫無之前幾次現身時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聲威。
饒是天地峰被認為是此界修為、手段頂尖,無處不可去得之輩,在白山主峰上空仍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他雙腳一前一后,謹慎地踩上白山那若有若無的隔絕護罩,先對手中提著的人頭低語了幾句,然后才將其拋入山內。
人頭落下,黑色長發飄散而開,那面目竟又和賈長庚別無二致,雙目緊閉卻滿臉極為生動的慍怒之色。
“也許多少年后,我們在上界能再見……再見了。”
天地峰又從懷中取出不知多少具尸身,有頭的,無頭的,也一股腦丟了下去,其中就包括君旋山里化作賈長庚的那具黑色神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