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在海魔井中近七十年,沙諾昏昏沉沉,看上去似乎早被消磨得神智不清,但心頭仍然清明,他能感覺到被人抱起,飛出井口,同時在耳邊對自己說:‘佳芊讓你小心點說話!’又被喂了一枚丹藥。
隨后便是被人搶奪,他只感覺身體騰空,在不同人的手里過了數次,終于被放在地上。
“沙小友你安全了。”
“暫且休養精神,后面我有些話要問。”
又得了不明人士幾句囑咐就沒人管了,他邊盤膝打坐,行功吸納那枚溫療圣藥,精神力迅速恢復,邊支起耳朵,聽外間斗嘴。
‘歸古、歸儒、海魔井、魔蛇……’
這些重復率極高的字眼讓他往日的狡詐機變逐漸回歸。
“哈哈!果然天教我命不該絕!七十年一別,歸古歸儒你們兩家還是這般的爭斗不休啊……”
正暗自譏笑,伴隨著無比熟悉的兩聲‘夫君’呼喚,自己的雙胞妻子便一左一右貼了上來。
“你們……”
他驚喜睜眼,卻看到離開時還風韻不減的妻子已化作老嫗模樣,頓時心頭大慟,訴說相思的話到嘴邊,喉頭一哽便怎么也說不出口,“你們怎么也來了?”
“難道我們不該來?”
甘家姐妹已哭成淚人,雙雙將頭擱在他肩上,耳鬢廝磨,甘舞兒作態嬌嗔:“你不知道,我們尋你尋得有多辛苦。”
“若不是齊掌門這些年信誓旦旦說你沒死,又一直支持楚秦門在外海尋你,我倆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哼!”甘憐兒也說。
“老齊……”
沙諾雙手撫上兩位老妻臉龐,心思百轉千回,“他也來了?”
“他沒法來,已閉死關沖擊元嬰了。”
甘舞兒答道:“顧嘆、明真和秦長風三位師叔在外面。”
“還有郭澤,竟也結丹了。”
甘憐兒補充:“顧嘆已代掌楚秦事,瞧他意思,竟要包庇那廝。”
“噢?”沙諾一愣。
顧嘆……終究還是他,安穩上位了么?
“你不知道,那廝在山都之戰中偷昧了許多財貨,這些年一直躲藏在外偷偷修行,不肯為尋你出力!”
甘憐兒告狀:“待你將養好身體,咱們定要好好治一治他!”
“哎呀!我夫妻三個好不容易重逢,你盡說這些晦氣事干什么!”
甘舞兒責怪她,“別人都看著呢!”
沙諾這才注意到堂中不少大周書院的儒袍修士,正分守四處,監視著自己夫妻三人,“是啊,不聊這些了。”手上用力,將兩女摟得更緊了一些,又輕吻上她們已發白的鬢角,苦楚入懷,“我們……”
話還未說完,一名大周書院元嬰儒修閃至身后,二話不說一掌擊在他背上。
“呃!”
他悶哼,身形一震,肚子里還未消化完的那枚圣藥被原路給逼了出來。
出手之人自是姬孝淵,“哼!”也不嫌腌臜,將他口中吐出的那枚丹藥攥在手中,“姬飛!你竟偷偷送藥下毒滅口,人贓俱獲!還有什么話說!?”
“沙諾被庾困七十年,命懸一線,我喂他枚療養丹藥急救,罪在何來!?”
姬佳芊、姬羽梁、姜煥、顧嘆、秦長風等生熟面孔全隨之一擁而入,頓時又做涇渭分明之局。
“朗朗乾坤,爾等偏要背人,從不肯正大光明做事!這!”
姬孝淵義正辭嚴輕喝:“便是罪!”
滅口?沙諾聽他們為自己吵,腦筋急速轉動,盡力分析局勢,同時和姬佳芊、顧嘆、秦長風等做眼神交流。
三位故人都笑吟吟地注視自己,目光中又都暗含深意,姬佳芊無疑在鼓勵自己守口如瓶,顧嘆多帶些久別重逢后的喜悅,秦長風……笑意更加真誠些,還有絲莫名的憂郁。
沙諾也沖他們微笑還禮致意。
倒是沒見那當年下屬郭澤,應未湊進來。
“沙諾,你還記得那處密道么?”
姬羽梁走到他面前問道。
堂中吵鬧便瞬間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密道?”沙諾疑惑反問。
“那眼海魔井封印完好,裴家修士作證,說當年追逐你到左近,便不見你蹤影……”
姬羽梁同時用神識探查,知他本命和齊休一樣,都是不懼搜魂,做賊的好材料,面上不露半分,只溫言相問:“那么你定是從另一密道入內的吧?”
“當日裴家追殺甚急,要致我于死地……”
回憶起來,竟都是七十年前的事了,沙諾搖頭,甩開雜念小心斟酌語句,“我受了重傷,倉惶無措之下,不知怎么就闖進了那魔蛇左近……從此只好小心躲藏……至今。”
“果然不老實!”
姬孝淵身后有歸儒金丹對他和姬佳芊暴喝,“眾目睽睽,你們打什么眼色!”然后不由分說,飛上來伸手覆向他頭頂。
“好膽!”姬飛后發先至,震開那人,用自家手掌覆上。
“鼠輩敢爾!”
姬孝淵不樂意了,又將姬飛的手格開。
兩位元嬰修士在自家腦袋咫尺上空斗法,靈力震蕩如爆豆般炸響,沙諾夫妻仨被折騰得夠嗆,最后是姬孝淵技高一籌,先覆住了他頭頂,隨后便是神魂一驚。
應該是大周書院的讀心秘術,雖然奈何自己不得,但痛苦些亦免不了,沙諾又想起連才剛進嘴的丹藥都被對方倒逼出去了,只得暗嘆這七十年的霉運,似乎還沒到完結的時候。
“龍華古鐘!”
姬孝淵隨后驚呼:“此子竟是不懼搜魂讀心之身!好哇!好哇好哇……”他收回手,又怒視姬飛冷笑:“是非人在是非地,還敢說你們和那密道魔蛇無關!?”
“血口噴人!凡是要拿證據!”姬飛也怒斥。
龍華古鐘!
龍華古鐘!?
沙諾則心中巨震,難以自抑地動容看向姬孝淵,他還不知這名元嬰名號,但大周書院歸儒派,竟知道我的本命之物!?齊休不是說,我這本命古鐘乃是不辯名號,世間難尋同參之物么!?
原來它叫龍華古鐘啊……
若是早知道這些,我的大道之途,必定會順遂許多罷?
“兩位前輩!”
顧嘆冷眼旁觀,瞧他目光閃爍,臉色陰晴不定,感覺他這反應似乎有些不妙,連忙出言打岔,“沙門主乃我楚秦一份子,也為當年外海除魔大業出生入死,人品素受稱道,絕不可能參與什么與魔物有關的陰謀。請兩位前輩明鑒!”
見打動不了姬孝淵和姬飛,顧嘆又朝姬羽梁作揖:“請巡察使大人為我楚秦門主持公道!”
“自然。”
姬羽梁無法,只得從中止住姬孝淵和姬飛爭吵,出了個主意:“既然這位沙小友說他對那處密道一無所知,我們便帶他過去,再親身探查一遍,助其回憶罷!”
于是眾人又你防我我防你,一路涌去海魔井邊。
魔蛇已湮滅,尸骨無存,海魔井內外魔氣也被滌蕩得干干凈凈,除些當年明真等人留下的殘存封印遺跡,一切都像是處平常的海底暗洞,沙諾很快看到了離井口約數丈處的另一個小小圓形洞眼。
“好像是,我當年逃到此處,本只想挖個洞藏身海底,卻眼前一花,就到了……”
沙諾喃喃回憶。
“是不是這邊?”
姬羽梁親自裹著他,穿過這處被他們稱為密道的狹小圓洞,再出來,果然便落在海魔井內了。
“應該是的,沒錯了。”
沙諾痛苦的閉上眼,對這處密道,他確實有些似曾來過的熟悉感。
當年他沒頭蒼蠅一樣,只知拼命往下逃竄,應是出了洞口也沒來得及留意那只魔蛇,就和它擦身而過筆直沉入魔井底部了,其實這處洞口和自己藏身七十年的所在也就三百來丈距離,可惜被魔蛇隔絕,七十年,七十年自己竟沒有發現能從此處原路逃出生天!
七十年……
我金丹之身,有幾個七十年?!
他看向被顧嘆等人帶著跟隨過來的甘家姐妹,和她們七十年分別,再見已是……
不對!
他忽然心中一動,自己七十年間什么辦法都想過,都試過,怎么一點都沒感應到有能通外面的密道呢?
“哎!小友可能是陰差陽錯,這處密道設置得巧妙,人進出之后,很快就會被海底泥沙填滿淤住,神識亦不能分辨。”
姬羽梁看出他的悔恨心情,于是勸道。
沙諾聽罷低頭,瞳孔暗自猛縮。
他想起來了,這處密道形制布置,竟和幽影島齊妝隱藏散魂棺的那眼密道一模一樣!
好哇,齊休齊妝,原來你們這對干父女還另外在悄悄勾結魔物!
竟沒想到你倆如此之壞!
齊休還則罷了,齊妝在外人面前還老是一本正經的好人形象,說你們為秦唯喻鬼物之聲預備散魂棺還情有可原,反正我自己也行過奪舍之事,但是暗助魔物,為禍人間?
是不是當年導致外海生靈幾乎滅絕的魔災,也和他倆有關?
本來齊妝藏棺之術,乃是齊休習自當年黑河峰那處溝通山中山下,借用、隱藏山底靈脈的孔道用法,兩人都不知這處密道也相類,而且黑河峰那處孔道在上次南宮木攻破偽六道秘境救人時已毀壞了。
沙諾又不知楚秦門早年在黑河峰的秘密,難免想得岔了。
“沙小友,你可想起什么來了?”姬羽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沒有,只是……”
不管心中怎么想,沙諾當然不會對外透露半分,“只是沒想到……哎,罷了罷了。”
他演技不比齊休差,眾人見他這樣,反而更相信了,姬孝淵也感覺他這不懼搜魂讀心的本命有點不太好弄,便提議:“即如此,我們便將沙小友帶回總院,一切等老祖們處理定奪罷!”
“這怎么行!”
沙諾還要用來勾引姜炎現身呢!秦長風不由急了,他要給妻子南宮嫣然報仇,已經為這外海魔井折騰了夠久了,將沙諾帶回大周書院總院,姜炎再厲害,也不可能敢現身了結恩怨了!
他話一出口,沙諾更疑惑了,納悶地看向他。
“說好的事,怎你歸儒卻又反悔!?”
利用沙諾釣姜炎的計劃,秦長風不好意思當庭廣眾說,姜煥卻沒這心理負擔,一直沉默的他突然飛出,被姬羽梁擋在中間后便厲聲質問:“接下來該用此子設伏,誘使姜炎前來!老朽時日無多,今天誰的賬我也不賣!”
于是眾人又吵了起來。
自己因為當年親手抓住過姜炎,被他列為必殺之人,沙諾是記得的,聽著他們爭吵言語,很快也明白了。
“呵呵,原來只因為我還有點這個用,你們才不辭辛苦……”
以我為餌,沙諾心中不由冷笑。
“沙門主勿怪,實在是掌門師兄被姜炎那廝謀刺重傷,長風妻子南宮,也死于姜炎之手。”
陣法隱去,海水復填了這處坑陷,又回到了是碧波磅礴,一望無際的大海景色。
魔井內又隱蔽設置了專為姜炎而備的伏擊陣法,顧嘆終于尋著機會和沙諾相談,“哦對了,這是掌門師兄當年為你留的修行功法……”
“升云正玄經下部……”
當年齊休派自己來外海處理手尾,行前還精賊地將后續修行功法交由顧嘆扣住,七十年,七十年間自己困居魔井之中,修行不可能,連觀想參悟一番這部經書都無法……
沙諾看著顧嘆手里玉簡,心中怨氣不由更重。
“還有這些……”
顧嘆又取出許多寶物和靈石:“都是門中為你留的,這些是長風師兄相贈……這些是姜家相贈……”
“不許私相授受,合謀串供!”
而就連這些,眼下都拿不到手,全被時刻監視的姬孝淵劈手奪去檢查。
“呃……呵呵。”顧嘆只能搖頭苦笑。
“無妨,七十年都等了,不差這一時。”
沙諾抬頭,云淡風輕地對顧嘆說道。
“我丹論證:人乃倮蟲……”
數日后,純來助拳的各家修士皆已離開,只剩歸古、歸儒、姜家、楚秦四方,仍沒談出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于是便暫時守在此地,打算一邊讓歸古歸儒詢審沙諾,一邊等等看。
看那絕代兇人姜炎是否真有辦法找到沙諾所在,真的敢過來殺人。
沙諾盤膝安坐,看了眼身邊席地安睡的兩位老妻,陷入沉思。
“人,不如蟲……”
“我兩世為人,奪舍至惡都做了,世間丑惡也見得太多……”
他想起那處海魔井旁的那處密道,想起齊妝藏散魂棺的那處密道,想起姜家和秦長風打算利用自己為魚餌,釣出姜炎的舉動,想起正在齊云山中閉關,逍逍遙遙走在大道康莊路上的齊休,“赤倮之蟲,方能求問赤子之心,無所謂生死,無所謂道德。是大道讓我善便善,讓我惡便惡……”
他扭頭,又看向面前那堆已被歸儒派檢驗過的升云正玄經以及其他靈石寶物,瞳仁之中,忽然浮現出一塊淡淡魔印,旋即隱滅。
當年一開始被困,又哪知會蹉跎一至七十年,左右無事,他一直在按照升云正玄經上部來設想下部中的金丹期功法,又有那只元嬰魔蛇鱗片上的玄奧魔紋終日在前,不知不覺,竟在恍恍惚惚間兩相結合,啟發了另一套功法:魔云玄經。
“赤倮之蟲,隨道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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