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淵主人已死,外海完全光復,消息傳開,天下震動。
白塔城。
城中標志性的高大白塔早已在魔災中被毀,是否能有重新俯瞰全城的那一天,完全取決于此地未來主人楚問的心思。
稱他是未來主人,乃因戰后賞功未定,受大周書院正式分封之前,一切承諾和規劃都有被改變的可能。
當然,那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如若發生,依三楚和楚秦在戰事中的貢獻,齊云派和大周書院的威信都會遭受不小打擊。
從魔物手中收復此城后,三楚便將它視為禁臠,牢牢置于掌控之中,并且同時開始了重建的準備工作,距今已十年有余。
十年時間可不算短,首批移民里有來島后生兒育女的,現在孩子都差不多會打醬油了。
整座島早被修葺得煥然一新,凡人世界的樹木、農田、港口、道路整備得有條有理,仙家山門也半遮半掩在幻陣之中,在魔災中毀壞嚴重的舊城完全不見了蹤影,一座全新的修真之城輪廓粗成。
要花大量人力和靈石的地方都壓著未動工,但所需物事已備好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大多收買下定,單等楚家真真正正拿到此城的那一天,便會陸續從各地啟運。
分封三代,一座四階中品山門,一座終日被三階靈氣籠罩的修真城市,一座能容納數以千萬計凡俗人口的大島,對任何元嬰級別門派來說,除了過于偏僻這一缺點外,已不能再完美了。
而且偏僻些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島中某處,海邊。
‘地溝劍’郭澤立于塊巨石之上,抱劍遙望海面,神色悲憫,目光深沉。
十來名卷著褲腿的七、八歲凡俗小孩圍攏在巨石旁,一個個仰著小臉望著他,目光中盡是希冀和崇拜。
柳光遠遠御劍飛近,乍看到這一幕時,還以為郭澤是在顯擺自己的那身花袍呢。
不怪他作此一想,那是件三階法袍,也不知是來自哪位品位糟糕的外海倒霉死鬼,各種顏色的珍稀物事被層層疊疊堆在衣料表面,做成一個個團花紋樣,彩光錦簇,光艷逼人。具體功用不談,被人穿在身上,立于海邊,活脫脫棵七彩寶樹,騷包至極。
可惜柳光想錯了。
“疾!”
郭澤突然冷哼一聲,抖手祭出帶鉤飛劍,那飛劍便貼著海面竄出,越飛越遠,知道快消失在海平面時,才‘嗖’地一轉,筆直扎入水中。
一息未過,飛劍便勾著只數尺長的大魚穿出海面,往回倒飛。
‘噢!’
凡俗小孩們頓時蹦跳歡呼,一個個舔著嘴唇伸出小手,有兩個哈喇子都流出來了。
“著!”
郭澤手中法訣連變,那飛劍在空中將大魚甩出,然后只聽‘唰唰唰’一陣寒光閃過,大魚只剩個完整的骨架跌入海中,片片一般大小,不輸大廚精心料理的生魚膾精準落到了那幫小孩手中。
小孩們人人有份,個個忙不迭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小臉上盡是滿足。
“這……”
柳光頂著腦門之上的黑線,落到了郭澤身邊。
“老柳,你也嘗嘗。”
不想郭澤手里還拿著兩塊,丟一塊到自家嘴里,另一塊遞了過來。
“呃……好罷……”
柳光反正大道無望,倒也不拒絕口腹享受,接過來,那魚肉透如白玉,外皮微微帶點淡紅血色,異香撲鼻。他嘗咬一塊,魚肉入口即化,舌蕾先覺微涼,極其鮮美的滋味隨后伴著道精純靈氣頗為霸道地肆掠而開,竟非尋常凡品。
“郭老弟端得是好享受!”
三兩口吃完,柳光翹起大拇指贊道。
“近海的魚群越來越多,看樣子此地恢復地很快。”郭澤一邊說著,一邊沖巖石旁揮揮手,將那群小孩趕走。
望著小孩們勾肩搭背,互相手拖著手蹦蹦跳跳離開的背影,郭澤的目光又陷入了初時的深沉落寞。
柳光何等精明人物,多年接觸下來,對方的心事他能猜出個七、八分,“郭老弟何必如此心灰意冷?楚家四階靈地,你這大道還未斷絕的人,應該專心利用,好好修行便是。”故意拿不相干的話勸道。
“外海事了,我這種人又該何去何從呢?”郭澤果然說出了心事。
他們這幫人被齊休帶來外海,一開始都以為不過是簡單的戴罪立功,沒成想卻是被用來做楚秦門不方便出面的臟活。這刮地皮的臟活好干,想全身而退卻千難萬難,初時不知厲害,起了貪心想私吞寶物的被殺了一批,后來戰陣之中死于魔物或軍法的又是一批,最后幾年,齊休沙諾這兩個狠人開始消滅手尾,于是陸續有人或不明不白失蹤,或死在各種奇奇怪怪的任務上。
當年來外海的一百人,如今只剩下了二、三十,死亡率極高。
這二、三十人,均是齊休和沙諾能徹底放心,又起了愛才之意的人,郭澤便是其中之一。
“郭老弟未來前途大好,說什么何去何從呢!”
柳老頭猥瑣地沖他擠擠眼:“早聽說沙門主要納你入他白沙幫,不是么?”
“唉!”
被說中心事,郭澤直嘆氣,“一言難盡。”
“有什么一言難盡的,你也不必憂心多想,那沙門主將你的事拖延下來,無非是他自己眼看著結丹在即,生怕若是金丹未成身隕,下任白沙幫主不好轄制于你罷了。”柳光拍拍他肩膀,笑道:“若白門中金丹得成自然一切好說,若是不成……”故意賣了個關子。
“不成怎樣?”郭澤頓時緊張起來。
“不是還有咱楚秦門么?沙家不要你,我們要你。”柳光見逗他逗得差不多,哈哈大笑,道:“今日展劍鋒和他妻子從小魔淵前線回來,我在洞府里擺宴接風,走走走,你也隨我一道見見他倆。”
“我去,合適嗎?”郭澤小心翼翼。
“有什么不合適的!”
柳光熱情得很:“若是沙門主隕落,我告訴你,在你拜入我楚秦門下這件事上,我那展老弟一句話頂別人一萬句!而且正逢齊妝師叔出關,她也會到場,機會難得唷。”
與此同時,海東城,沙諾洞府。
各種前期準備均已妥當,沙諾打出法訣,將靜室從內關閉。
披散了發,調勻了息,脫得赤條條的,盤膝蒲團之上,回味兩世前塵。
面前幾案除香爐一盞,同參驅魔鈴鐺一個外,還有個透明的水晶罩子。
‘知,知,知。’酒盅大的罩子里罩了只再普通不過的活蟬蟲,正值時節,小東西鳴喚正歡。
“是時候了。”沙諾自言自語,往嘴里丟入數味丹藥,望著面前那只蟬,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
“我上輩子起于白山微末,孤家寡人,隨波逐流,為惡雖為惡,但心內隱隱頗看不起那些窮兇極惡之徒。”
“當時我想,那些家伙毫無人性,如禽獸蟲豸,已不可稱之為人。”
“而我……好歹還有些底線,還算是個人……”
‘知、知、知……’知了繼續鳴喚。
幽影樹下,棺中小兒,蒼老的自己面貌猙獰,靈魂離體,一撲而下……
他腦海中浮現出這一幕景象,氣息立刻不穩。
‘叮!’
識海中的本命青銅古鐘一顫,幾案上的驅魔鈴便發出道清音。
“呵呵。”沙諾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
“做下那等事體,又如何稱得上有底線,又如何可被稱之為人。”
他回憶起這輩子,先在外海受了幾年苦,然后在這海東城偶遇齊休。
敲詐那老東西得手,從此便順風順水……
嬌妻美眷,總領一門,周旋于元嬰之間,奔波那化神秘事。
何等風光,何等刺激……
然后便是出征外海,斬妖除魔。
“若是比之前生,那我這輩子肯定算是值了,若是有積善積德這回事,這輩子說不定也能償還昔日諸惡。只是……”
‘知,知,知……’
腦海之中,又浮現出一座無名小島,齊妝那雙不帶任何感情,仿佛看透了生死的眸子盯著自己,問:“這里怎么樣?”她的身后,現出個新挖葬坑,那是給自己預備的。
靜室中,沙諾身軀一抖。
‘叮!’鈴鐺再度響起,將他扯出回憶。
“上輩子,我從沒想那么深,那么透,作惡只為逐利,奪舍只為求生。”
“這輩子,我風光顯赫,大道順遂,何必想那么深,那么透?”
“只有那一刻,我如遭雷齏,從沒想到,無法面對一個人時,竟會比面對死亡還恐怖萬分,竟會令我下跪求饒,涕淚俱下,崩潰得如此卑微。”
‘知,知,知……’
“連眼前的蟲豸都不如!”他定定看著這只蟲兒,“但是……”
“我本該就比蟲兒高貴嗎?”
“兩世為人,好事壞事都干過不少,我心中始終……始終端著,結果便是作為個有底線的惡人,我看不起沒底線的惡人,而我最后突破了底線。作為個修習正道升云經的一派之主,我不齒手下為點小小私利鋌而走險,而我最后卸磨殺驢,除掉他們時,也不過是為了更大的私利罷了。”
“無論給自己設一個怎樣的道德標準,我都沒按計劃做到……”
“我歸咎于自己,于是我大道不行,我若歸咎于別人,那我就是虛偽,虛偽之人,何談求問大道?”
“我必須得邁過這道坎……”
‘知,知,知……’
“這道坎便是,人本就不該自覺道德高貴,人,并不如我眼前這只蟲子。”
“人乃倮蟲。”
“同存于天地之間,我身無片甲,蟲有甲殼傍身,我不如蟲。”
“同活于自然之界,我采天材地寶以為丹藥,吸天地靈氣以充修行,殺飛禽走獸以滿口腹,而這蟲不過露水植汁便能活,我不如蟲。”
“同為兩世,我加害他人奪舍求活,它超越自己破繭重生,我不如蟲!”
“我,不過是一只赤倮的蟲。”
“所謂赤子,干干凈凈,無所謂高貴,無所謂卑微。”
“赤倮之蟲,方能求問赤子之心,無所謂生死,無所謂道德。”
“是大道讓我善我便善,大道讓我惡我便惡……”
“赤倮之蟲,隨道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