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在家只呆了兩天,便匆匆起程,趕往右北平。
臨行之前,他派人給劉陵送了一封信,讓她安排人調查統計一件事:重親夫妻的生育情況。
劉陵聰慧過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梁嘯的意思。她身邊重親的人就不少,所生子女不正常的例子并不罕見,只是沒往那方面想罷了。畢竟不孕也好,癡呆也罷,非重親家庭也屢見不鮮,再加上好多孩子根本活不到成年就夭折了,誰會想到重親的影響啊。
但是劉陵相信梁嘯。梁嘯擅長從一些看似普通的事情中發現隱藏的道理,這一點已經被多次證明。
劉陵唯一不理解的是梁嘯要求她親自安排這件事,不讓館陶長公主、竇太主參與,甚至不能讓他們知道,也不能接受他們的贊助。經費的問題,劉陵不在乎,有雙面錦和琉璃兩項業務在手,她日進斗金,腰纏萬貫,根本不在乎這點錢。但是,這么做,明顯有和天子叫板的意思。
這不符合梁嘯的一貫風格,就連淮南王府也沒這么直接過。他們面對的畢竟是天子,不是普通人。
梁嘯這是怎么了?
劉陵考慮了很久,最后決定還是按梁嘯的要求行事。她找了十幾個閑得沒事,一直嚷嚷著要跟她一起玩耍的小王子、小侯爺、縣君貴婦,安排任務,明確要求,并親自走訪一些重量級的人物。
長安是富貴之地,數不清的王侯,數不清的大戶,出于維護既得利益的想法,重親在他們之間最盛行,遠比普通百姓看重。當然了,因此也比普通百姓多了不少麻煩。
劉陵要調查研究這個問題有著極為現實的需求,沒有人希望生個癡呆,也沒有人希望結了親卻生不出繼承人。因此,這個調研得到了無數人的鼎力支持。即使劉陵刻意低調。依然成了長安權貴的熱門談資。
不過,長安最近比較熱鬧,這個由一幫權貴子弟執行,多少有些玩鬧成份的調研并沒有很快引起天子的注意。時值年末。各郡上計,諸王來朝,無數外地人涌入長安,天子每天問政,忙得腳打后腦勺。嚴助等人身為天子的耳目和口舌,也是天天困在宮里,根本沒時間外出。
與此同時,以李廣為代表的北疆將士回朝,帶回來近千匈奴俘虜,其中不凡匈奴貴人,僅部落小王就有十幾個。他們被押在未央宮的北門外,吸引了大量的長安百姓來觀看,成了飯前酒后談得最多的話題,沒有之一。比起劉陵的調研。這個問題的群眾基礎更厚,傳播范圍更廣。
經過幾次朝議,天子頒布了封賞出征將士的詔書。
李廣迫降休屠王,陣斬樓煩王,累計納降、斬首三萬五千余級,封成紀侯,食邑三千七百戶,賜兩千金。
韓安國先后斬首七千余級,封成安侯,食邑一千戶。賜千金。
程不識先后斬首五千級,封陽曲侯,食邑一千戶,賜千金。
除了三位主將之外。梁嘯、衛青、李息等將領也分別受賞。這其中,梁嘯和衛青的賞賜最重。梁嘯益封兩千戶,合計三千八百戶,賜千金。衛青封長平侯,食邑一千八百戶,賜千金。
除此之外。李敢、公孫戎奴、公孫敖、張次公、蘇建等人也均因軍功封侯,幾百戶至千戶不等,數量最多的還是關內侯。他們的軍功不足以封列侯,有的甚至連關內侯都勉強,但是天子首戰告捷,出于鼓勵戰功,也都給予優賞。
一時間,長安城士氣亢奮,人心躁動。無數游俠兒受到立功歸來的往日好友刺激,決定從軍征戰,希望能憑武藝和勇氣改變自己的命運。
梁嘯不在京,游俠兒們最仰慕的榜樣就成了李廣。李廣父子同日封侯,天子又賜宅一區,就在梁嘯家隔壁,可謂是名利雙收。喬遷新居,自然少不了大宴賓客,李家幾乎每天都門庭若市,高朋滿座,收到的賀禮更是堆積如山,數不勝數。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魏其侯竇嬰便是其一。
說起來,竇嬰也是難得的人才,文武雙全,出能統兵作戰,入能讀書為學。七國之亂時,他曾任大將軍,與太尉周亞夫一起統兵抗擊吳楚。后來又任太子太傅,輔佐太子劉榮,榮寵備至。
不過,有才的人大多有脾氣,竇嬰也是如此。他甚至因此失去了擔任百官之首——丞相的機會。對當今天子,他也算是盡心盡職,數次與竇太后力爭。天子即位,他和田蚡一起推薦儒者,實行更化,又一起被貶。
可是結果卻大相徑庭。田蚡榮寵不失,依然對朝政有足夠的影響力,他卻徹底沉淪了,天子似乎忘了他。他原本以為天子是因為太皇太后的關系忌憚竇家,不便起用他。等太皇太后過世,竇家威脅消失,他就會重登朝堂,再次大展宏圖。
現在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想多了。
太皇太后過世,田蚡官居丞相,他繼續賦閑。
天子大舉出兵反擊匈奴,李廣、程不識,甚至當年的梁國將領韓安國都統兵出征了,曾任大將軍,名列諸將之首的他依然賦閑。
如今,李廣等人封侯,名揚天下,賓客滿門,卻沒人想得起來他竇嬰。
竇嬰因此很失落,很生氣。他閉門謝客,既不隨大流去李廣等人的府上祝賀,也不見客。當然了,他現在也沒什么客人,門閉不閉的,也沒什么區別。
直到館陶長公主找上門來。
對館陶長公主的來訪,竇嬰很意外。因為反對梁王繼位的原因,他和太皇太后鬧得很不愉快,和這位長公主也有些生份。他賦閑在家的這么多年,館陶長公主也沒登過他的門。突然來訪,竇嬰有些搞不清狀況。
他首先想到的是同病相憐。很顯然,太皇太后過世后,館陶長公主也非常失落。在想到這一點的那一刻,竇嬰的內心是拒絕的。他甚至不想接待館陶長公主,不過,在老妻的勸告下,他勉強出來迎客。
館陶長公主上了堂,打量了竇嬰一眼,輕笑一聲:“魏其侯閉門謝客,是不是因為年老體弱,精力不足?”
竇嬰沉默以對,懶得說話。
館陶長公主對竇嬰的脾氣一清二楚,也不生氣。她慢吞吞的說道:“魏其侯可以善養身體,像你這么的年紀,以軍功封侯的人可不多了。如今是年輕人的天下,是庶民的天下。”
竇嬰哼了一聲,臉色稍霽。館陶長公主這幾句話可謂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是貴族,但他與那些嗣侯的貴族不一樣,他的侯爵是自己憑軍功掙來的。這也是他驕傲的原因之一。在血統上,他有資格驕傲,在能力上,他又不輸于別人。
“聽說李廣封了三千七百戶?”
“嗯,不過他還不是最多的,梁嘯封了三千八百戶。”館陶長公主瞥了竇嬰一眼。“看到梁嘯,魏其侯會不會想起當年?”
竇嬰臉上的笑容又多了幾分。他想起了自己初入仕途的時光,眼中流露出對往昔歲月的追憶。
“我哪能和他比。我以軍功封侯的時候,已經年逾不惑。”
“那是時運不同。李廣今日能以軍功封侯,可是孝文皇帝當年卻曾說過,若他生在高皇帝時,萬戶侯何足道。你今日若與梁嘯年歲相仿,軍功未必弱于他。在你的同齡人中,你可是翹楚呢。”
“呵呵呵……”竇嬰終于笑出聲來。他撫著胡須,看了館陶長公主一眼。“太主今日登門,不會就是為了哄我開心吧?”
“豈敢。”館陶長公主巧笑嫣然。“有幾件事想不明白,將熟悉的人梳理了一遍,覺得這事只有魏其侯能為我解惑,所以就冒昧登門拜訪了。魏其侯,你這門檻太高,可不容易進啊。”
竇嬰尷尬的笑了兩聲,直奔主題。“嬰何德何能,豈敢為太主解惑。不知太主有何事不解?”
“魏其侯知道最近封侯的結果么?”
竇嬰點點頭,臉色有些不好看。他當然知道封侯的結果,要不然他也不會這么失落。
“三路大軍出擊,李廣獨得三千七百戶,韓安國、程不識只有千戶,這是為何?”
“這有什么難理解的,李廣功多,自然食邑多。”竇嬰脫口而出,隨即又覺得太過草率。他想了想,若有所思。“李廣騎兵多,所以功多。韓安國、程不識俱是以步卒為主,所以功少。對付匈奴人,當然還是騎兵管用。”
“這么說,衛青身為裨將,功在程不識、韓安國之上,也是因為掌騎的緣故?”
竇嬰有些猶豫。“應該……是吧。”
“可我還是不太明白。同是裨將,梁嘯只領了三千騎,衛青領萬騎,兩人的斬首級數卻差不多,為何梁嘯只益封兩千戶,衛青卻能封一千八百戶?”
竇嬰恍然大悟。他笑道:“太主恐怕不是為梁嘯打抱不平,而是覺得陳家沒人,被衛家比了下去吧?”
“陳家沒人,可是竇家有人啊。”館陶長公主眼波流轉,似笑非笑。“魏其侯,你如今是竇家的頂梁柱,難道你愿意看著竇家群龍無首,被人踩在腳下?”
竇嬰長嘆一聲:“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我現在這個樣子,除了閑臥看山,還能干什么?”
館陶長公主笑道:“誰說此身不在朝堂,就不能有所影響?豈不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以魏其侯的影響力,哪里還需要赤膊上陣,只要揮揮手,就能改變長安的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