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嬰不以為然。≧頂點小說,x.他聽說過梁嘯與董仲舒的論道。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兒戲而已。況且董仲舒那種死讀書,沒有為政經驗的儒生,在他的眼里也不值一提。
梁嘯的聲音不小,前面車上的天子聽得真切,不禁笑了一聲,低聲道:“魏其侯輕敵了。”
與他同車而坐的韓嫣很意外。“梁嘯會和魏其侯對陣?”
天子歪了歪嘴,笑而不語。韓嫣明白了,抿嘴笑道。“陛下高明,臣真是愚不可及。”
兩人會心而笑,天子眼中露出幾分得意。
經過椒房殿時,希婭離開了隊伍,到椒房殿求見皇后不提。梁嘯等人來到承明殿,一起下了車,上了殿,郭舍人帶著幾個侍者已經準備好了案席,兩個新面孔在一旁候著。天子入座后,梁嘯等人依次入座。天子擺了擺手。“你們自報家門吧。”
侍立一旁的二人上前,報上姓名。一個是臨淄嚴安,一個是燕國徐樂。
梁嘯雖然年輕,卻是有爵位的封君。在這個爵位為尊的年代,他大可以坐著,只需欠身還禮就行。
嚴安、徐樂卻有些意外。他們顯然沒有料到梁嘯如此年輕。雖然都知道梁嘯剛剛弱冠,又是剛成的親,可是在如此顯赫的軍功襯托下,他們還是本能的把梁嘯想得比較成熟一些,至少絕不是眼前這副模樣。
大家互相客套了兩句,依次入座。過了一會兒。司馬相如和桑弘羊先后進殿。
梁嘯和司馬相如見過面,但沒什么交往。司馬相如賦寫得好,但是有口吃的矛盾,所以他不像嚴助等人擔負著與外朝大臣理論的重任,也很少出現在這些討論性的場合。他的愛好是讀書、喝酒、寫賦,文人本色更重一些。
見司馬相如與會。梁嘯看了一眼竇嬰,笑笑。竇嬰也報之一笑。天子對他的提案很重視,他當然開心,至于梁嘯可能的攻擊,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見人到齊了,天子宣布會議開始,先由吾丘壽王說明了情況。
情況很簡單,南越王趙胡上書,說閩越王郢興兵攻擊南越邊境。請求漢朝支援。
另一方面,閩越在京的人質征側報告,閩越相余善與南越交往密切。這次侵犯南越,很可能是串通好的陰謀,希望漢朝不要輕易發兵,以免中計。
吾丘壽王說完了情況,天子說道:“諸位議議吧,朝廷該不該發兵?”
梁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如老僧入定。這些套話最沒營養了。老臣新秀都到齊了,你問我該不該發兵?這樣的話不是應該私聊么。既然都來了,哪里還存在該不該發兵的問題。能討論的問題只有一個:怎么發兵。
果然,吾丘壽王開頭,其他人跟進,連討論的形式都沒有。就眾口一詞,應該發兵。區別只在于說法不同,有的說,南越是屬國,屬國有難。應該救;有的說,閩越是屬國,屬國不聽話,應該揍。
天子很滿意。“那諸君就說說看,該如何發兵?魏其侯,你是三朝老臣,經驗最豐富,就先做個榜樣吧。”
竇嬰也不客氣,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談,大談出兵方略。
他這一套理論,梁嘯基本上都清楚,創意還是他提供給竇嬰的,竇嬰赴宴的時候,又和他商量過。不過,此時此刻,他還是聽得非常認真。待會兒要進行辯論,先得把靶子找好。
梁嘯以為自己對竇嬰的計劃了解,哪知道聽了一會兒就覺得不對勁。竇嬰是建議天子順勢取南越,恢復秦時故境,但是他的方略大有問題。
當然也不能竇嬰的方略有問題。按照這個時代的實際情況,甚至可以說,竇嬰的方略相當穩健,有足夠的資格驕傲。天子如此推崇他的方略,也是看中了他的方略的確可行。
可是在梁嘯看來,這個方略無疑太過保守。
不是膽子不夠大,而是沒能真正結實眼下大漢的實際情況,落后于時代。
外人看起來,此時的漢朝并沒有什么突變。可是梁嘯很清楚,此時的漢朝已經偏離了歷史軌跡,出現了不少這個時代原本還沒有出現的新事物。比如千里眼,比如來往南海的淮南商船,比如他已經在不同場合展示過的天下,漢人的眼界已經有了明顯的提升。
竇嬰的方略里根本沒有提到這些,一點也沒有。他還是按照七十年前秦軍的思路來解決南越問題:由豫章、會籍兩路出兵,夾擊閩越,再以閩越為基地,鋒指南越。
這讓梁嘯很失望。不知是竇嬰太老了,思想僵化,還是太急了,來不及多思考,直接把秦軍的戰略就拿來用了。按他這個思路,就算漢朝如今的實力遠超秦朝當年,要拿下南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今的南越也不是當年的蠻夷了,趙家三代人在南越經營的時間比漢朝立國的時候還要長。竇嬰還拿老眼光看待南越,不吃虧才怪。如果真按他這個方略出兵,下場估計不會比當年的秦軍好到哪兒去。
梁嘯原本只是想找點竇嬰的小毛病,故意斗一斗,讓天子看看他和竇嬰其實并不對付,現在聽了竇嬰這個方略,他不得不重新考慮。
天子輸得起,他輸不起。
天子一直留意梁嘯的眼神,見梁嘯神情不對,心里莫名的咯噔了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
對竇嬰的方略,他個人非常滿意。在他看來,這個方略穩健可行,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衛青等人今年秋季的戰事進展順利,陰山入手,恢復秦時邊塞,就可以轉而經略南方,在幾年內恢復秦朝的疆域。如果再算上隴右新得的武威郡,他的功績甚至比秦始皇還要略勝一籌。
這無疑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目標。秦始皇一生的功績,他親政不過數年就能實現,無論如何,都是值得驕傲的事。
可是,看到梁嘯的神情,他不安起來。竇嬰制訂的是戰略,要梁嘯提供意見,是希望在他細節上進行補充。如果梁嘯反對這個計劃,認為不可行,那就得一切推倒重來。
天子強忍著內心的不安,沒有急著讓梁嘯發言。在竇嬰解釋完自己的方略后,他讓徐樂等人先說話。
徐樂很謹慎,他只是指出,按照竇嬰的方案,需要的兵力可能會比較多,時間也會比較長。在對匈奴作戰尚未取得決定性的優勢時,能否調集這么多的人力物力南征,是一個應當仔細斟酌的問題。
嚴安等人附和,都表示應該謹慎對待,以免重蹈當年秦軍的困境。
司馬相如沒有發表意見,但是看他眉頭輕蹙,想來也是不贊成的。吾丘壽王沉默不語。他是天子身邊的人,知道天子的態度,這時候不敢貿然提出反對意見。竇嬰高不高興無所謂,天子不高興,那比較麻煩。
見這么多人不贊同,天子把目光轉向了梁嘯。“伯鳴,你對魏其侯的方略可有增補之處?”
梁嘯心道,又來了,這話說得這么明白,等同要我舉手贊成啊。可我要真是贊成了,最后弄不好就成了替罪羊。
梁嘯沉吟片刻,轉身向竇嬰拱拱手。“魏其侯,你去過江南么?”
竇嬰搖搖頭,白了梁嘯一眼。“伯鳴,你有什么話就直說,沒必要繞什么彎子。陛下面前議政,還是簡單些的好,說得太隱晦,反而容易誤事。”
梁嘯點點頭。“既然魏其侯這么說,那我就直言了。我不贊成這個方案。”他抬起手,示意竇嬰不要急著反駁,然后轉向司馬相如。“司馬先生,你是益州人,又在關中多年,我想請教先生,在先生看來,關中的地形與益州有什么異同?”
司馬相如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梁嘯會問他。他翻了好一陣白眼,才結結巴巴的說道:“這個……關中么,和益州的確相……相近,都是四……四塞之國,正因如此,所以關中不……不立諸侯,益……益州也不立諸侯。不同之處么,在乎益……益州要潮濕得多,不……不像關中這么干……干燥。”
司馬相如一句話斷斷續續的說了半天,竇嬰不耐煩了。“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南越與關中不同,這點我自然清楚,何必多言。當年秦軍能攻占南越,如今我漢軍更強于秦軍,何以不能?”
“那魏其侯知道為什么秦軍能橫掃天下,卻深陷南越這個泥潭,最后要五十萬秦軍費五年之功這才得手?需知秦平定六國,不過用了十年時間。”
“那還不是因為秦軍殘暴,多殺無辜,引起當地百姓反抗,這才久戰無功。”竇嬰傲然一笑,瞥了梁嘯一眼。“南越是我朝屬國,我漢軍乃天子之師,有征無戰,又豈是秦軍可比?”
梁嘯沉下臉,盯著竇嬰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魏其侯,小子斗膽,敢說魏其侯此言有可嘆者二,可悲者三,可哭者一。”
竇嬰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很隨意地拱拱手。
“敢請教。”
“可嘆者,魏其侯三朝老臣,竟如此輕敵。學通儒道,卻人云亦云;可悲者,將士捐軀異鄉,百姓空耗糧餉,魏其侯晚節不保;可哭者,陛下宏圖偉業,毀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