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想象不出韓嫣看到幾個少年走進房間的時候是什么表情,他也不想知道具體的過程。看看灌夫猙獰的眼神,就知道韓嫣這次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淮南王府的煉丹士煉出的金丹,份大量足,足以能讓韓嫣。灌夫挑選出來的少年也絕對不會比天子溫柔。至于憋了一肚子邪火的灌夫會不會親自上陣挑了韓嫣,那就說不準了。
總之場面應該很兇殘,絕對是少兒不宜。
深夜,梁嘯結束了夜練,卻沒有睡,坐在案前,一筆一劃地寫著奏疏。
“……豫章卑濕,瘴氣滿谷,毒蛇猛獸,隨處可見。王孫雖忠,不服水土,不幸而殞于王事,誠可痛哉。臣彷徨無計,請自限廬山,閉門思過,伏望陛下憐之……”
月亮斜倚在榻上,靠著搖籃,已經和孩子一起進入了夢鄉。貝塔出去準備洗漱用水,希婭走到梁嘯身邊,探頭看了一眼,抿嘴笑道:“主人,韓嫣還沒死,你就請罪了?”
梁嘯笑笑。“在我眼里,他早就死了。”他寫完最后一個字,放下筆,轉了轉脖子,頸關節發出啪啪的輕響。希婭眼睛一亮。“主人,你又進步了呢。”
“有時間練習了嘛。”梁嘯笑笑,目光透過窗上的輕紗,看向隔壁的小樓,含笑傾聽那隱隱約約的慘叫。
灌夫除了勇猛,最擅長的大概就是這類惡事。僅僅一墻之隔,以梁嘯的耳力,也需要凝神傾聽,其他人就別指望了,就算偶然聽見,大概也會以為是韓嫣爽得難以自抑。不會想到那是他垂死前的哀嚎。
韓王孫,你還好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好好的長安不呆。你非要跑到豫章來找我的麻煩。那我們就看看,究竟誰玩得過誰。
豫章的夜晚又濕又冷。梁嘯的眼神更冷,眉上仿佛掛了霜。
長安,承明殿,張湯拜倒在天子面前,伏首不起。
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韓安國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吾丘壽王、徐樂、主父偃隱在幕后,各自沉思。
張湯從江都歸來。經過幾個月的徹查,帶回來一堆小山般的卷宗。他把劉建干過的那些惡事翻了個底朝天。劉建犯下的罪行簡直令人發指。
僅是人命,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八條之多。
聽完張湯的敘述,天子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理解。一個人怎么可能犯下如此罪行?如果說這是本性,那豈不說劉氏血脈不僅談不上高貴,反而有著常人難及的罪惡。如果說這是后天培養,那誰該承擔這個責任?
是江都烈王劉非,還是歷任江都相?
“張湯,這些案子,不會有……”
張湯頓首。“陛下隨時可派人復查。若有絲毫差錯,臣愿反坐,以身抵罪。”
天子搖搖頭。沒有再說什么。他是不敢相信,可是他也清楚,張湯的案子斷得非常細,證據羅列齊集,即使是多年的老吏也未必做得出來。他早就聽田蚡說過,張湯是個斷案的奇才,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別說劉建,恐怕讓梁嘯來。也翻不了案。
不過,天子依然沒有輕易做出結論。這件事不僅關系到朝廷的臉面。而且涉及到皇族成員,如果有什么不當。會被諸侯王誤以為是朝廷有意陷害,正如當年淮南王劉長案一樣。
“這件案子關系重大,不可輕忽,轉丞相、御史、廷尉三司會審,宗正列席。”
“唯!”田蚡、韓安國躬身領命。
張湯也拜了拜,卻沒有回到席位上去。天子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你還有什么話說?”
“陛下,臣尚有一卷文書,呈與陛下。”
張湯說著,從袖子里拿出一片竹簡,雙手遞給天子。天子伸手接過,眼神疑惑。可是當他看了一眼竹簡之后,他的疑惑一掃而空,怒意大盛。
田蚡和韓安國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凜然,不知道張湯這片竹簡上寫了什么,居然讓天子如此震怒,而且是在劉建已經犯下如此累累罪行的基礎之上。
“很好,很好。”天子咬牙切齒的說了兩聲,擺了擺手。“張湯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了。”
田蚡立刻沉下了臉,張湯居然有事瞞著他?簡直是豈有此理。他狠狠地瞪著張湯,張湯卻低著眉,一點表情也沒有。田蚡大怒,起身拂袖而去。
韓安國等人也紛紛告退。
張湯一個人留在殿上,天子重新拿出那支竹間,擱在案上。“你將天子旗的事細細說來。”
“唯!”張湯躬身應命,不緊不慢的敘述起來。
田蚡端坐在馬車上,臉色鐵青,氣息粗重。
“丞相,先回去吧。”門客藉福勸道:“張湯為人謹慎,不會故意欺瞞丞相的。他不讓丞相知道,定然是怕連累丞相。誠如丞相所言,陛下也不愿意讓丞相與御史大夫參與,可見張湯所為正合陛下心意。丞相在此等候,是打算面斥張湯呢,還是要向天子示威?”
田蚡轉了轉眼睛,顏色稍緩。“你說,張湯會升官嗎?”
“丞相不希望張湯升遷嗎?”
“不是不希望。”田蚡有些遲疑。“丞相府中,能干如張湯者不多。如果他離開丞相府,就不是助力,反而可能成為對手。”
藉福笑道:“丞相以為,張湯若離開丞相府,最有可能去何處?”
田蚡反復想了很一會兒,這才說道:“張湯精通律令,不是去御史寺,就是去廷尉寺。”
“去御史寺,分的是御史大夫之權。去廷尉寺,分的是廷尉之權。對丞相來說,這都是好事啊。丞相又何必為此擔憂?”
田蚡短眉一掀,轉怒為喜。他看了一眼宮門,正好看到張湯急匆匆地走出來。看到他的馬車。張湯小步急趨,禮數甚為周到,徑直來到他的車前。
“丞相。”
“張湯。辛苦你了。”田蚡盯著張湯的眼睛。“天子甚為滿意吧?我是不是應該提前恭賀你升遷?”
張湯微微一笑。“丞相,你我有君臣之誼。我如果能夠升遷,也是丞相的恩惠,難道丞相不高興嗎?”
田蚡歪了歪嘴。“我這不是正為你高興嘛。”
“丞相的確應該高興。”張湯上前一步,在田蚡耳邊低語兩句,又退了回去。
田蚡大喜過望。“當真?”
“湯豈敢欺騙丞相?”張湯謙卑地笑道。“丞相,是不是應該高興?”
田蚡哈哈大笑。“沒錯,的確應該值得高興。”他想起自己在殿上對張湯的態度,尷尬的說道:“剛才……”
“剛才丞相真情流露。正好說明事先并不知情。”
田蚡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兩人拱手而別。
“君侯,君侯……”韓說驚慌失措地叫著,沖進了梁嘯的小院。
兩個衛士迎了上來,一左一右,將韓說攔住。韓說閃身想沖過他們,卻被一拳打倒在地。一聲輕響,雪亮的戰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膽,你想行刺么?”
“君侯,梁君侯。救命啊……”韓說伏地大哭。“求求你,救救我兄長,救救我兄長。”
梁嘯在屋里聽得真切。披衣而起,走出房門,站在走廊上,面色不悅。“放開他。究竟怎么了,一大早就吵得人睡不安穩?”
衛士松開韓說,向后退了兩步,卻依然成犄角之色,擋在韓說面前。韓說淚如雨下,痛不欲生。“梁君侯。請你救救我兄長。”
“你兄長?”梁嘯大吃一驚,連忙下了樓。來到韓說面前。“你兄長怎么了?”
韓說拉起梁嘯就走,來到隔壁的小院。護送韓嫣來的郎官們三步一崗。五步一跳,牢牢地控制住了小院,面色凝重,如臨大敵。灌夫帶著幾個親衛,站在院子里,正來回踱步。見梁嘯進來,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梁嘯一眼,然后走了上來,拱拱手。
“梁君侯,出大事了。”
“快領我去看。”梁嘯說著,大踏步上樓。
見梁嘯走來,郎官們紛紛讓路,眉宇間有如釋重負之意,仿佛被敵人重兵圍住了數月,終于等到了救兵一樣。梁嘯也不理他們,徑直來到韓嫣的房門前。房門前站著兩個郎官,像兩尊門神一般把住了房門。“梁君侯……”其中一個年長些的郎官面色蒼白,欲言又止。
“究竟怎么了?”梁嘯燥了起來。“韓王孫究竟怎么了?”
“君侯,你進去看。”韓說推開郎官,將梁嘯拉到屋里。屋里彌漫著和血腥之味,帷帳低垂,榻上零亂不堪。五個越女跪在一旁,不著一絲,戰戰兢兢。別有兩個同樣赤裸著身子的俊美少年,已經被人殺死,倒在榻旁,血流了一地。
梁嘯登時沉下了臉。“這兩個少年是怎么回事?”
灌夫跟了進來,低聲道:“君侯,是……是韓王孫要求的,我……我不敢……不從。”
“灌夫,你這腦袋是不是被門夾過了?”梁嘯勃然大怒。“王孫是什么身份,你難道不知道?他是陛下身邊的人。你居然任他胡來?這要是傳到天子耳中,如何是好?”
灌夫心里明白,卻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韓說聽了,卻是臉色大變,驚恐不已。梁嘯這話說得隱晦,但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韓嫣為什么受寵,那是因為他不僅是天子的近臣,更是天子的孌童。不管他承認不承認,他都是天子的禁臠,豈是別人輕易碰得的?
就像女人一樣,進宮之前,不管你有過多少男人都沒事。進了宮,你就是天子的女人,你還能隨便和別人有染嗎?韓嫣找女人沒事,但是找別的男人,萬萬不行。這個消息如果傳到天子耳中,韓嫣再死一次都不足以抵罪。
“君侯,這……這可怎么辦?”
“此事不可外傳。”梁嘯臉色鐵青。“有多少人知道,把他們都叫過來。”
梁嘯說著,上前一步,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挑開帷帳,向里瞅了一眼。
榻上到處都是血,還夾著一些黃褐色的污跡,腥臭撲鼻,即使梁嘯見慣了尸體,也覺得這模樣著實惡心。韓嫣蜷縮在錦被中,披頭散發,臉色蒼白,身上隨處可見血污。
梁嘯探身過去,將手指按在韓嫣的頸動脈上。觸手處尚有余溫,但沒有脈搏,韓嫣已經氣絕。
梁嘯眼中閃過輕蔑之色,隨即又恢復了怒意。他用帷帳擦了擦手指,背著手,走出房間。
郎官們聚集在門前,低頭俯首,如喪考妣。他們是負責保護韓嫣的人,韓嫣死了,他們首當其沖。回京之后會是什么后果,他們大致已經能想得出來。
“究竟怎么回事?”梁嘯厲聲喝道。“你們也都是多年郎官,這樣的差事做過無數,這次怎么這么大意?”
一個中年郎官上前一步,低聲道:“梁君侯,我等失職,可是……王孫之意,誰敢違拗?”
梁嘯不理他,環顧四周,眼神如鷹。“昨天晚上誰當值?”
五個郎官站了起來。
“你們都在什么位置,看到了什么?”
五個郎官互相看看,其中一人說道:“我們……在院門外侍候。”
“胡鬧!”梁嘯大怒。“扈從郎官近身保護,這是郎署的規矩,你們第一天入值就應該知道,怎能如此大意?若有人在王孫身邊,又怎么會出這樣的意外?”
“梁君侯,我們也是沒辦法啊,王孫命我們不得靠近,誰敢違拗他的意思?”中年郎官扭頭看看跪在一旁的越女和少年,雖然沒說什么,卻是在提醒梁嘯:韓嫣在做這種事,能讓我們在旁邊看著?
梁嘯的臉色更加難看,甚至有幾分猙獰。“你們是說,這不是你們的責任,是韓王孫的責任?”
郎官們面色煞白,官大一級壓死人。韓嫣死了,他們無法自清,如果梁嘯堅持按規章制度辦事,他們肯定要倒霉。他們互相看看,手足無措。就在這時,梁嘯看了那中年郎官一眼,隨后又看看同樣六神無主的韓說。中年郎官愣了愣,如夢初醒,給其他同伴使了個眼色,然后齊唰唰地向韓說行了一個大禮。
“韓君,請為我們說句公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