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令一聽就傻眼了。“陛下,做出一艘相似的模型,臣可以做到。要做出一艘能夠互換零件的模型,臣做不到。這可不是大船,有些誤差,還可以修補。這么小的部件,手一滑……”
天子眨眨眼睛,覺得有理。他撓撓頭,一時沒了主意。
“真沒辦法做出來?”
“臣做不出來。”考工令這次沒有任何猶豫,一口拒絕。他是寧可不做這考工令,也不肯接這個任務。萬一到時候天子火了,讓他承擔這千金的損失,他可賠不起。
見考工令回答得這么爽快,天子很生氣。“難道梁嘯就真的不可代替?”
考工令不吭聲,旁邊的吾丘壽王等人也不說話。別的事,他們還可以說兩句,這件事,誰也不敢插嘴。船模就在眼前,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誰開口,這個任務就會落在誰的頭上。完成了,固然是大功一件,可若是完不成,天子丟了臉面,后果也不堪設想。
天子打量著低眉順眼的眾人,心中生起一股難以言表的怒意,更有一種被羞辱的挫敗感。劉陵提出這個賭約,就是要他認清梁嘯的能力,而他沒有一點還手之力固然讓人沮喪,而冷落一個舉世無雙的人才,更顯然他有眼無珠,毫無人君氣度。
劉陵這是當面挑戰他,羞辱他。
天子的眉毛顫了顫,眼中露出幾分戾氣。“懸賞千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兩個能工巧匠。”
吾丘壽王等人依然不吭聲。天子見沒有反應,轉身看了他們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考工令的臉上,眼神微縮,陰狠如狼。考工令打了一個寒顫,連忙躬身答應。只是聲音有些發顫,沒一點底氣。
天子越發生氣,轉身又道:“韓安國、王恢到了何處?”
嚴安連忙上前一步:“韓安國已經到達會稽,王恢也進入豫章。按時間計算,此刻應該已經到達大庾嶺。”
“傳詔,讓他們加快速度。”
“唯!”
“沒有樓船,朕一樣能攻取南越。”天子斜睨了一眼案上的船模,拂袖而去。
主父偃眉頭一顫。沉默不語,眼中露出幾分迷茫。
劉陵坐在明亮的琉璃窗前,面色沉靜,看不出哪怕一絲不安。
主父偃跪坐在她對面,眉頭緊皺。他盯著劉陵的眼睛,焦急地等待著劉陵的回復。
“多謝主父君的消息。”劉陵抬起頭,微微一笑。“不過,多事之秋,主父君這么做,實在太冒險了。以后有什么事。讓人來通知一聲就是,不必自己跑一趟。”
主父偃微微欠身。“翁主關懷,偃感激不盡。不過,這件事關系重大,不親自走一趟,偃心難安。翁主,偃愚笨,實在不能理解,還請翁主指點迷津。”
劉陵打量了主父偃一眼,嘴角微挑。“主父君。你覺得韓安國、王恢這次能拿下南越嗎?”
主父偃搖搖頭。“準備過于倉促,并無十成把握。嚴安寄希望于趙胡接應,實在冒險得很。一旦南越發現朝廷有吞并之意,派重兵扼守橫浦關。我軍進不得進,退不得退,很可能重蹈秦軍覆轍。”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劉陵抬起手,示意主父偃不要急。“天子雖有好勝之心,卻不是魯莽之輩。在全取南越之前。他斷然不會撕破臉皮。畢竟對他來說,功業是大事,而我夫君雖然有些意氣用事,卻無不臣之心。孰輕孰重,天子知道如何取舍。”
主父偃釋然。“既然翁主這么有把握,那我就放心了。”他笑了笑,又說道:“其實,若是冠軍侯做出這般舉動,偃倒不覺得奇怪。翁主家學深厚,尚守拙抱樸之道,卻突然間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實在是大出意料。如此看來,倒是偃關心則亂了。”
劉陵躬身謝過。主父偃出了門,劉陵將他送到門口,便停住了腳步。等主父偃消失在門外,劉陵臉上的笑容散去,眉宇間籠罩著厚厚的愁云。她撐著腰,慢慢地走到窗邊太師椅上坐下,倚著靠背,仰著頭,露出疲憊的笑容。
阿爾法和兩個貼身侍女趕了過來,擔心不已。“翁主。”
“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就好。”劉陵擺擺手,睜開眼睛,看著阿爾法,強笑道:“他在西域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不計后果?”
阿爾法轉了轉眼珠,笑道:“主人從來沒有不計后果的時候。他敢這么做,應該是相信夫人能為他掃清障礙,這才放手而行。”
劉陵微怔,隨即又笑了。“你又在騙我。”
“我怎么敢騙夫人。”阿爾法說道:“夫人應該知道,我是明珠公主的侍女,從小在大宛長大。我們大宛女子向來直率,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不會騙人。”
劉陵托著腮,沉默了片刻。“你們的明珠公主也是這樣嗎?”
“當然。我家公主欣賞主人,就直言不諱,只是主人說,他心中已經有了翁主,容不得其他人。當時我們都覺得主人太過迂腐,現在看來,他著實有眼光,翁主的聰慧世間罕有。”
劉陵明眸微閃,嘴角挑起三分得意。
門外,主父偃上了車,眼睛一掃,看到角落里的一只錦盒,不由得歪了歪嘴。他打開錦盒,掀開一絲縫隙,露出一排黃燦燦的金子。從錦盒的大小來看,就算沒有百金,至少也有七八十金。
主父偃滿意地蓋上了錦盒。劉陵的慷慨讓他不虛此行。
橫浦關,梁嘯憑關而立,看著遠處逶迤的山巒和漫山遍野的梅樹,暗自發笑。
天子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嚴安也被功業蒙蔽了心智,僅憑趙胡心向朝廷,就想里應外合,拿下南越?
這未免也太兒戲了。
沒錯,歷史上,漢武帝最后是拿下了南越。但那是在呂嘉殺南越王,南越內亂的情況下。即便如此,依然動用了五路大軍,十余萬人。經過兩年多的苦戰,才真正平定南越。如今南越內部只有一些分歧,并無大的沖突,天子只安排了兩路人馬,不過五六萬人。就想強取南越,簡直是異想天開。
你不就是想借刀殺人嘛。我就那么傻,你挖個坑讓我跳,我就跳?
從決定殺韓嫣那一刻起,不,準確的說,是知道天子派韓嫣來豫章問他關于衛青戰功的看法的那一刻起,梁嘯就知道他和天子之間的矛盾很難調和,有激化的可能。他猶豫過,所以決定避而不見。奈何韓嫣鍥而不舍,非要追過來問個究竟,所以他只好把韓嫣整死了。
韓嫣是天子的寵臣,不管他安排得多么周密,天子都不會完全接受他的解釋。事實上,他也沒有指望天子能相信他,他只是要讓天子找不到發飚的證據。他也沒指望天子不給他穿小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說要揚帆出海,也不完全是一句玩笑。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就算再遺憾。也不會要為這個時代殉葬。
比如現在,他就滯留在橫浦關,遲遲不肯繼續前進。
他給的理由很簡單,他是天子使者。不能自己走到番禺去,要等南越王派人來接,而且要有足夠級別的人。他不是嚴安,嚴安只是一個普通的郎官,他卻是有爵位在身的冠軍侯,當然不能太隨意。這可關乎朝廷臉面。誰讓天子是個愛面子的人呢。
秦歌等人知道他有意拖延,也沒催他。只要梁嘯給的理由夠充分,他們才不會故意催梁嘯呢。
梁嘯在橫浦關一住就是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他也沒閑著,除了和南越橫浦關守將蔡傳相談甚歡之外,他還以觀賞梅花為名,走遍了附近的山嶺。雖然不能繪圖,卻也有了不少直觀感覺。在他看來,要想強攻這座橫浦關,以現有的武器裝備,付出的傷亡將是一個無法承受的高昂代價。
不僅是他,秦歌等人也有這樣的看法。所以,當梁嘯說,要想里應外合,橫浦關是最關鍵的位置,拿下橫浦關,就等于一只腳踏進了番禺城的時候,秦歌等人無一異議。
身后有腳步聲響起,梁嘯側過身子,看了一眼,見秦歌按著劍,腳下生風的上了樓。
“伯鳴。”
“大行令有消息到?”
秦歌吐了一口氣,搓了搓臉,又拉著衣袖,扇了扇風,順便打量了一翻四周的情況。嶺南不比關中,雖然才是四月初,卻已經熱得讓人受不了。秦歌這一路又走得急,已經出了一身汗。
“大行令已經到了南野,再往前走,就會被南越人發現。他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準備好。”
梁嘯沒有回答,王恢立功心切,恨不得一步跨進橫浦關。可是他身邊只有十個郎官,加上荼牛兒等人也不過三十人,想要憑這三十人控制橫浦關,形同妄想。
“你告訴他了嗎?我們雖然和蔡傳相處愉快,但是還沒愉快到能和他單獨相處的地步。”
“說了。”
梁嘯眉心微蹙。“那你告訴他橫浦關附近的地形了嗎?”
“也說了,我還給他畫了個草圖。”秦歌露出幾分無奈。“可是大行令說,陛下催得緊,若是耽擱得太久,他也無法為君侯開脫,一旦陛下怪罪下來……”
“陛下怪罪下來,我一個人兜著。”梁嘯哼了一聲,非常不高興。王恢這算盤打得真好,拿天子來壓他,逼他立刻動手。成了,王恢有奪關之功,敗了,死是的他梁嘯。
秦歌也很為難。他們可以幫梁嘯遮掩,可如果王恢到天子面前告狀,他們也會受到牽連。畢竟他們的任務除了保護梁嘯之外,還有監視他的成份。
“伯鳴,我們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梁嘯沉默不語。過了良久,他才說道:“你去告訴大行令,橫浦關有三千守軍,要想奪城,并阻止南越人反撲,沒有一千精銳根本做不到。讓他安排一千人在城外待命,我發出信號之后,這些人要在一頓飯的時間內沖到城下。”
梁嘯轉過身,看看秦歌,歪了歪嘴。“你有沒有覺得我是故意刁難他?”
秦歌會心而笑。“伯鳴,還是你有辦法。這一招,足以讓王恢知難而退。”
看著去而復返的秦歌,王恢沉著臉,一聲不吭。
秦歌上前行禮,王恢點了點頭,算是還了禮。“冠軍侯還不同意行動?我剛剛接到天子詔書,若不再進兵,恐怕我也無法為冠軍侯開脫了。”
秦歌笑道:“冠軍侯已經做好準備,只等大行令取城。”
“是么?”王恢臉色一變,多了幾分笑容。“冠軍侯已經有取城之計了?”
“控制南越守將沒問題。不過,我們人數有限,只能為大行令爭取一頓飯的功夫。如果大行令能夠及時趕到城下,我們就可以打開城門,迎大行令入城。拿下橫浦關,向南就是一馬平川,大行令可以安步當歸,直抵番禺城下,再與御史大夫合兵一處,攻取番禺。”
王恢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大行令掌四方朝聘,經常與各國使者打交待,最擅長的就是聽言外之意。梁嘯的計劃看起來很配合,其實真正的意思卻是提醒王恢,你如果不能及時趕到,拿下橫浦關根本不可能。就算拿下橫浦關,你要想取番禺,也要御史大夫韓安國的配合。
換句話說,你想搶在韓安國的前面,獨吞平定南越之功,根本不可能。
實際上,拿下橫浦關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在一頓飯的時間內趕到城下,他必須潛伏在橫浦關的附近。而離得太近,他勢必會被南越斥候發現,如此一來,南越人必然會加強警戒。
“你們……無法控制橫浦關?”
秦歌笑得更加從容。“大行令,我們只有三十人,橫浦關守將的親衛就有三百多人,其中至少有二十人形影不離,要想一舉控制他,機會可不容易找。”
王恢怒形于色,正在發火,有屬吏沖了進來,附在王恢耳邊低語了幾句。王恢愕然,隨即臉色大變,厲聲道:“當真?”
屬吏嚴肅地點了點頭。
王恢眉頭緊皺,臉龐扭嘛,握緊拳頭用力捶了兩下手心,咬牙切齒了半晌,這才說道:“山東大水,這一戰……怕是打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