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將信將疑,但他不覺得劉陵會無中生有,說小平安的不是。她們之間根本沒有發生利益沖突的可能性,而且以劉陵的聰慧,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會在孩子身上做文章。
“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梁嘯笑了兩聲。“月亮還能生出這么聰明的閨女,真是不簡單。”
“你以為月亮笨么?”劉陵白了梁嘯一眼。“她雖然書讀得不多,可是論聰明,恐怕我和文姬都未必能勝過她。就憑她舍棄匈奴左賢王妃的身份,獨自一人來到長安投親,就應該知道她的決斷。你別忘了,左賢王是匈奴單于的第一繼承人,她是有機會做匈奴皇后的人。”
梁嘯如夢初醒。好像是這么回事,別看月亮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她來到長安絕對是一個人生重大抉擇。她冒的風險甚至比劉陵還要大,畢竟劉陵對他有足夠的了解,而月亮當時和他只有一宿之緣。別說什么貞節之類的,別說草原上的女子不把這個當回事,就是現在的漢人女子也根本不在乎貞節,根本沒有從一而終的說法。
“這么說,我真不能辜負了她。”
“是的,你不能辜負的人太多了。如今這一大家子,大小兩三百口人,命運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可不能太任性,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梁嘯聽出了劉陵的責怪之意。他看了一眼梁郁,意識到劉陵可能有什么打算,否則她絕不會當著梁郁的面說這些敏感的話。他想了想,解釋道:“霍去病的事,是之前師傅就答應的,我不好拒絕。再者,霍去病的確是棵好苗子。”
“你說得沒錯,霍去病的確是棵好苗子。如今陳家姊妹得寵,衛子夫卻快要失寵了,他們也不會成為我們的對手。借著霍去病的事。與衛家人調整一下關系也是有必要的。雖說我家不需要借著宮里的勢力求富貴,多一個朋友總是好的。”
梁嘯連連點頭。他已經猜到了劉陵的意思。她不僅想在陳家、衛家之間左右逢源,說不定還有將梁郁送進宮去的意思。陳家也好,衛家也罷。總不如梁家自己人來得貼心。
不過,想想歷史上武帝朝的那些女人和她們的家族,梁嘯覺得還是應該謹慎一些。他記得,衛家、李家最后可都沒什么好下場,與漢武帝這樣的雄主為君臣。裙帶關系根本靠不住。只要有必要,他連親生兒子都可以殺,還在乎什么其他人。
“這事還是從長計議吧。”梁嘯搖搖頭。“宮可不是那么好進的,衛子夫就是前車之鑒。該報的仇已經報了,我不想文姬在宮里虛耗青春。”
劉陵沉吟片刻,沒有再堅持。“你說得也對,宮里的兇險不亞于朝堂。文姬好容易離了江都國那個火坑,就不要再去冒險了。不過,要想文姬太平,你自己就要多留心些。不要讓人擔心。”
“我知道了。”梁嘯點頭。“文姬,你看呢?”
梁郁笑笑。“我聽阿兄、阿嫂的。時辰不早了,你們也累了,我就不打擾了。明天去茂陵嗎?”
梁嘯點頭道:“嗯,去茂陵。”
“那好,我明天收拾一下,等你們通知。”梁郁說完,起身施禮,退了出去。
劉陵起身,將梁郁送出門。又叫來侍女,打水服侍梁嘯洗漱。梁嘯洗漱完畢,換了一身常服,坐在床邊。沉默不語。劉陵也不作聲,自已端了水,到床后清潔。忙了一陣,侍女退了出去,帶上門。劉陵解散發髻,寬衣解帶。擁被而臥。
梁嘯轉過來身,看了劉陵一眼,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劉陵推推梁嘯,嗔道:“說吧,又有了什么新的主意。見著董夫子了嗎?”
梁嘯把今天一天的行程說了一遍,劉陵靜靜的聽著,偶爾問一兩句。當他聽說梁嘯踢了陳掌家的大門時,她“噗哧”笑了一聲:“陳掌的運氣真不太好,娶衛少兒絕對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不僅封侯無望,現在連大門都被人砸了。”
“我踢他家大門,其實就是想試試他的心態。”
“你不光是想試陳掌的心態吧。”劉陵轉了個身,側臥在床上,以手托腮,目光灼灼。“功臣世家如今已經是日落西山,掀不起什么大的風浪。陛下也放松了對他們的戒備,讓曹時統兵就是征兆。不過,諸侯之間也是矛盾叢生,要想把他們整合起來,絕非易事。曲逆侯一系更是如此,從獻侯開始就不受其他諸侯待見。”
“正是因為他們多有矛盾,不可能成為一個集團,所以才不會有朋黨之嫌。再說了,我們用的不是陰謀,而是陽謀。道家講因勢利導,順勢而行,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你打算怎么辦?”
“放幾把火,然后自己躲到一旁看風向。如果能去廬山,當然最好。去不了廬山,茂陵的莊園也行,總之不要在長安城里呆著。”
劉陵沉思片刻,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梁嘯早練以后,一家人圍在一起說說閑話。
他特別留意了閨女小平安。小平安今年六歲,長得粉粉團團,扎兩個丫髻,穿一身布衣。雖談不上簡樸,卻也談不上富貴。她倚在祖母梁媌的身邊,乖巧得像一只小貓,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會兒看看梁嘯,一會兒又看看梁嘯身后的霍去病,似乎對這他們特別感興趣。
梁嘯眉頭一皺,招招手,把女兒叫到身邊。“學射了沒有?”
“學了。”小平安雙手撫膝,弱弱地答道:“桓師祖在家的時候發的蒙,教了引弓式。”
“練給我看看。”
“喏。”小平安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雙腿微分,身體微側,有模有樣的做了一個開弓式,動作很流暢,姿勢也很標準。
梁嘯滿意地點點頭。“那桓師祖有沒有給你授弓?”
“還沒有。”
梁嘯轉身看看霍去病。“會做弓嗎?”
霍去病連忙點頭。“會的。”
“去幫她做個小弓,軟一些。”
“好。”霍去病躬身施禮,轉身就要走。梁嘯捏捏小平安的臉蛋。“他幫我做弓,你領他去弓房找材料。好不好?”
“好的。”小平安應了一聲,起身緊走兩步,跟上霍去病,主動伸出手。拉住了霍去病。霍去病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卻也沒有掙開,牽著小平安的手,一起走了。
梁媌看著梁嘯。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小平安和霍去病消失在視線之中,她才問道:“你又在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我孫女哪兒惹著你了?”
“我聽說這丫頭人小鬼大,所以特地讓她和霍去病呆一會兒,看看她會不會欺負霍去病。家里的人都是熟人,隨她欺負,霍去病是個生人,我要看看她如何應付。”
梁媌笑了。“我這孫女隨我,到哪兒都不會吃虧的。”
梁嘯隨即又說了準備去茂陵住一段時間的事。梁媌也沒說什么。她對梁嘯和劉陵一向放心。知道這兩個人有心機,不會亂來。梁嘯出使南越歸來,沒有隨其他人一起去甘泉宮復命,卻回家休養,這本身就不太正常。梁嘯這時候要去茂陵小住,自然有他的理由。
出了門,小平安立刻活潑起來,仰起頭看著霍去病,笑嘻嘻的說道:“聽說家里來了一個學射箭的小叔叔,就是你嗎?”
霍去病臉色微紅。點了點頭。
“你也筑基成功了?用了多久?”
霍去病露出幾分得色。“五十天悟弓意,五十天鞏固。”
“哇,這么厲害?”小平安又驚又喜,搶到霍去病前面。轉過身,倒退而行,一邊拍手一邊笑道:“這么說,你和我阿翁一樣聰明?”
“呃……”霍去病撓撓頭。“我不敢和師兄比。”
“不,我覺得你很厲害,至少比我阿翁的其他幾個師弟都強。你以后要住在我們家嗎?”
霍去病雖然想表現得穩重一些。可畢竟才十歲,被一個小姑娘當面夸贊,既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舔了舔嘴唇。“是的,我……我阿母說,跟著師兄,能夠多學一點東西。不過,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白吃白住的,我會多做事。”
“你會做事?”小平安歪著頭,雙手托在臉側,撲閃著大眼睛,似乎有些疑問。
霍去病急了。“我真的會做事,我會做很多事。那個……”他想了想,找到了一個證據。“我在我舅舅家的時候,就能幫我舅母照顧我的表弟,連我舅母都夸我照顧得好呢。”
“你表弟是男的,你也是男的,自然好照顧。”
“女孩兒我也能照顧。”
“真的?”
“當然。”霍去病鼓起了腮幫子,脹紅了臉,盯著小平安,生怕她不信。
小平安眨眨眼睛。“那……就試試?”
“怎么試?”
“我就是女孩兒,你要是能把我照顧好了,我就相信你。”
“好,你說吧,你想干什么,我都可以做到。”
“我想騎馬。”小平安說道:“我知道,我阿翁昨天送了你一匹小馬駒。家里的馬都太大了,我騎不了。你的小馬駒能不能借我騎一下?”
“這個……”霍去病有些猶豫。梁嘯是送了一匹小馬駒給他,是西域種,才三歲,剛剛能騎乘。他愛如珍寶,根本舍不得給別人騎。
“你是小氣,還是怕不會照顧人,讓我從馬上摔下來?”小平安瞇著眼睛,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告訴你吧。我在阿母肚子里的時候就騎馬,出生之后,阿母也經常帶我騎馬。說我騎得可好呢,好多男孩兒都不如我。富貴阿兄就不行……”
霍去病一聽,立刻說道:“既然你會騎馬,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我帶你去騎。我跟你說,這匹馬可好了,又結實又漂亮,我還給它起了個名,你猜猜是什么?”
“不知道,可是我相信,這個名字肯定很威風,就像你一樣。”
“那當然。”霍去病昂起了頭。“我給它起名征服。”
“征服?哇,果然是個好名字。你將來要騎著它征服天下嗎?”
霍去病兩眼放光,胸脯挺得更高。“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兩人來到馬廄,霍去病牽出他的馬,又備好鞍,就招呼小平安上馬。小平安為難的看著小馬征服,半天沒動彈。霍去病不解。“你不是想騎馬嗎,怎么不上馬?”
“我是會騎馬,可是我不會上馬。我騎馬的時候,不是阿母抱我上馬,就是踩著騎奴的背上馬。沒人照顧,我是上不了馬的。小叔叔,要不,我還是叫個騎奴來吧,你可能幫不了我。”
霍去病聽了,皺皺眉,一拍胸脯。“誰說我幫不了你。來,你踩著我的腿,先爬到我肩膀上去,不就可以上去了嗎?”
“是啊,你真是太聰明了。”小平安眉開眼笑,又有些遲疑。“可是,我怎么能把你當騎奴對待呢,你將來可是要征服天下的大英雄。”
霍去病原本也有些猶豫。衛家出身卑賤,衛青就是騎奴出身,一聽到騎奴二字,他就有些本能的反感。可是聽了小平安的這句話,屈辱感頓時不翼而飛,大有一種義不容辭的豪邁。
“沒關系。師兄說過,英雄不問出處,我阿舅原來就是騎奴,現在不也是食邑三千八百戶的長平侯嗎?我是你的長輩,照顧你是應該的,不是做騎奴。來吧,踩著我的肩膀,上馬。”
說著,霍去病半蹲下身子,撫著小平安,踩著他的腿,又爬上他的肩膀,上了馬。小平安剛剛在馬背上坐定,帕里斯從門外走了進來,見此情景,嚇得魂飛魄散,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伸手將小平安抱下馬去,厲聲喝道:“小子,你想干什么?出了事,你擔得起嗎?”
霍去病嚇得小臉煞白,一聲不吭。
“帕里斯叔叔,沒事的。”小平安掙扎著下了地,伸手拉起霍去病,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叫道:“帕里斯叔叔,別告訴我阿翁。我要是挨了罵,就讓花兒姑姑揍你。”
帕里斯臉龐一頓抽搐,哭笑不得。
遠處,希婭隱在墻角處,同樣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