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夕照!
官道上戒備森嚴,巡邏的民壯更是往來頻繁。
楊守文在抵達遭遇伏擊的地方時,發現那些武僧的尸體已經被人拉走,但仍有官軍守在道路中央。負責巡查的官軍軍官,楊守文也不陌生,正是那個王海賓。
不過,看到王海賓在,楊守文卻蹙起眉頭。
他策馬上前,“十七郎,你怎在這里設立關卡?”
此前,他叮囑楊茉莉,讓他到了長洲后,找王海賓圍困普會寺。可現在王海賓出現在這里,也就是說那包圍普會寺的官軍另有指派,也可能是根本沒有行動。
王海賓連忙躬身行禮,“征事郎,我是奉刺史之命,在此守衛。”
“那崔刺史派何人包圍普會寺?”
王海賓一愣,搖搖頭道:“這個末將就不清楚了……末將只知道,刺史傳令命我率本部兵馬在這條路上警戒。其余事情,非末將所能知曉,還請征事郎勿怪罪。”
楊守文下了馬,站在路中央。
他向周圍看了兩眼,沉聲道:“崔刺史還有別的吩咐嗎?”
“那倒是沒有,只說若見到征事郎,務必要保護征事郎安全返回長洲縣。”
原來,這支兵馬候在這里,是等楊守文前來。
楊守文點點頭,“那刺客的尸體呢?”
“已經被送往縣衙。”
“如此,立刻召集兵馬,隨我回縣城。”
“喏!”
王海賓忙領命而去,楊守文則再次上馬。
一行人很快來到長洲縣城外,不等他們進城,就見薛崇簡縱馬飛馳而來,在楊守文面前勒住了戰馬,而后在馬上微微欠身道:“征事郎,崔刺史、高舍人以及狄縣令命我在此等候,言征事郎若回來時,請你立刻前去縣衙,他們在縣衙等候。”
狄縣令?
楊守文愣了一下,輕聲道:“二郎,哪個狄縣令?”
薛崇簡笑道:“當然是狄國老二公子,崔刺史早已得到密旨,在狄縣令抵達之后便傳旨與他。圣人有旨,命狄縣令行長洲縣令之職,并且敕令他就地組建武騎團,拜蘇州團練使一職。”
“哦?”
楊守文感到有些吃驚,不過很快的,他就想通了這其中的玄機。
狄仁杰有三個兒子,長子狄光嗣在年初以戶部員外郎行淄州刺史,也是狄仁杰諸子之中,能力最為出眾的一人。不過,除了狄光嗣之外,他另外兩個兒子……
楊守文在洛陽的時候,就聽說狄仁杰的小兒子狄光昭在魏州惹得天怒人怨,當地人甚至因為他,把當年為狄仁杰建立的生祠都給毀掉,可見狄光昭惹下了何等麻煩。據說,奉宸衛大將軍李元芳奉旨親自前往魏州,把那狄光昭給捉拿歸案。
狄仁杰入上陽宮,苦苦懇求,武則天才赦免了狄光昭的死罪。
可如此一來,狄家只剩下一個狄光嗣,難免實力單薄。此次赴蘇州尋找皇泰寶藏,又恰逢王元楷被害,狄仁杰就想要趁機把狄光遠推上去,以增強狄家的實力。
誰都知道,這皇泰寶藏一旦起出,就是大功一件。
再加上其他人的協助,萬一狄光遠能夠偵破王元楷被殺的案子,也就是錦上添花。
只要狄光遠能夠安分守己,保證長洲不出亂子。
楊守文預計,用不得一年,狄仁杰就會設法讓狄光遠返回神都,入三省六部就職。
那樣的話,他日狄仁杰就算歸西,狄家內有狄光遠,外有狄光嗣,也能夠撐起一片天空。
想到這里,楊守文忍不住笑了。
他沒有見過狄仁杰,可是從這件事情上,他還是能夠感受到,狄仁杰身上的煙火氣息。終究是逃不過家人親情……狄仁杰身體不好,所以才會如此為狄光遠謀劃。
他當下點頭,“既然如此,二郎前面帶路。”
薛崇簡答應一聲,領著楊守文直奔縣衙。
來到縣衙后,兩人在門外下馬,自有仆從把兩人的馬匹牽走。楊守文跟隨薛崇簡直奔前衙大堂,還沒等他走進大堂,就聽到那大堂之上,一陣喧嘩和吵鬧聲。
在大堂上,跪著一排僧人。
為首兩個,對楊守文而言倒也不陌生,正是昨日在普會寺山門外和他打過交道的普會寺知客僧法言。法言身邊,是戒律僧法慧。而兩人身后,還有十余名武僧跪在堂上。
“縣尊明鑒,我等確實不知神慧長老的去向啊,貧僧冤枉。”
“是啊,貧僧不過是戒律僧,怎可能管得住法師去向?他走的時候,更沒有與貧僧知曉。”
“請縣尊明鑒!”
大堂上,燈火通明。
狄光遠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在他的上首,則端坐高戩、崔玄暐和李隆基三人。
而在狄光遠的下首,則坐著周利貞和裴光庭。三班衙役站在兩邊,手持水火棍肅穆而立。
狄光遠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都與本官閉嘴,亂亂哄哄,吵吵鬧鬧,休怪本官治爾等咆哮公堂的罪名。全都不許說話,本官問你們,你們再一一與本官回答。”
楊守文眸光一凝,旋即看了薛崇簡一眼。
就見薛崇簡朝他點點頭,邁步走進了大堂。
“縣尊,楊評事回來了!”
“啊,青之回來了?”
大堂上,狄光遠等人紛紛起身,楊守文則邁步走進堂內。
他朝那些僧人掃了一眼,而后上前躬身一揖,“縣尊今日抵達長洲,下官因故未能前去迎接,反而給縣尊惹來麻煩,還請縣尊恕罪。”
狄光遠道:“征事郎哪里話,本官也是才得了圣人旨意。
未曾想這長洲竟混亂如斯,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膽敢襲擊朝廷命官,真是罪不容恕。青之,你可還好?方才本官聽聞你遭遇襲擊,也著實是被嚇了一跳呢。”
狄光遠顯得很熱情,倒是讓楊守文感到有些吃驚。
他連忙道謝,又向其他人行禮問好,之后才在狄光遠的安排下,在裴光庭身邊坐好。
“青之,本官得到你遇襲的消息后,立刻請崔刺史派遣兵馬,包圍了普會寺。
不過,那普會寺住持神慧卻聞訊逃走,本官只得將這些僧人拿下。”
楊守文再次向狄光遠道謝,目光旋即落在了法言和法慧兩人身上。
“不知這些妖僧,可曾問出口供?”
“楊評事,冤枉!”
法慧大聲喊道:“貧僧等人不過是寺中掛職,那管得長老去向?長老去了何處,我等確實不知,還請楊評事明鑒。”
“大膽!”
楊守文厲聲喝道:“今在公堂之上,縣尊未曾讓你開口,爾何以敢大聲喊叫?”
說著話,他起身向狄光遠一揖,“此等妖僧,不知朝廷律法,膽大包天。為正公堂威嚴,還請縣尊予以責罰,當掌嘴二十。”
狄光遠聞聽,立刻道:“正當如此,來人,掌嘴。”
兩個差役上前,其中一人把那法慧死死抱住,另一個差役則手持竹板,上前啪啪啪一陣抽打,打得那法慧滿臉是血,慘不忍睹。行刑之后,差役退下,法慧倒在地上發出痛苦。而在他身邊,知客僧法言則面色如紙,身體瑟瑟發抖。
不僅是法言,還有其他的僧人也都面無人色。
楊守文這才坐下,朝狄光遠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語。
李隆基眉頭微微一蹙,看了楊守文一眼;高戩和崔玄暐則保持沉默,面色如常。
狄光遠道:“法言,你剛才說你不知道神慧的去向。
那本官問你,今天可曾見到過神慧?”
“日間早課時,曾見長老。
后來長老在禪堂念經,大約在申時左右,長老突然叫了幾個人,駕船離去,并未與小僧交代。以前,長老也常駕舟訪友,故而小僧也沒去詢問,所以不知他去向。”
神慧,跑了?
楊守文此刻也聽清楚了情況,眉頭不由得微微一蹙。
申時,那應該是在他遇伏前后的事情,當時他還沒有到達蘇家園林。按道理說,伏擊的刺客全都死在那里,不可能有人逃走。畢竟,楊守文手里還有一只海東青在空中警戒。如果有漏網之魚的話,大玉一定會覺察,怎可能任他逃走?
沒有漏網之魚,那神慧又怎知伏擊失敗,及時逃走呢?
想到這里,楊守文在不經意間,掃了一眼李隆基。
應該不會是他……李隆基若想害他的性命,有許多手段,半途伏擊絕不是明智之舉。
但聯想到那紙條上的‘提防三郎’,楊守文心里就有些發堵。
他想到了白水塘伏擊,想到了在洛陽時得到的那張示警的紙條,對李隆基隨即就增添了許多警惕。
狄光遠反復詢問法言等僧人,可這些僧人卻是一口咬定,不知道神慧的下落。
楊守文突然道:“法言,本官問你。
昨日神慧說,前天晚上普會寺遭遇賊人襲擊,搶走了佛骨舍利,可當真嗎?”
“啊?”
不等法言回答,周利貞蹙眉道:“征事郎,這似乎是兩件事。”
“呵呵,只怕未必。”
“哦?”
“前天夜里,是我潛入普會寺,莫非周司直以為,是本官偷走了佛骨舍利嗎?”
“這個……”
楊守文冷冷看了周利貞一眼,對高戩等人道:“下官在離開洛陽之前,姑姑曾告訴我,當日自廣化寺逃走的無畏禪師,應該就是逃往江南東道……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長洲縣。下官秘密抵達長洲之后,自然會懷疑那無畏禪師會躲在普會寺中。
當天夜里,我親眼看到有人在普會寺被殺。
原本我以為是蘇威被害,故而才急忙返回吳縣,調動兵馬前來抓捕神慧……可惜,蘇威沒有死。我方才見蘇威的時候,也與他言明此事。我不知道那個被殺的人是否是蘇威,但我卻相信,這普會寺絕不是什么佛門凈地。另外,昨天晚上義莊被人縱火焚燒,守護義莊的老人也被殺害……下官以為,怕與神慧也有牽連。”
周利貞聞聽,立刻道:“何以見得?”
“前日,我抵達長洲后,曾聽本地人說,普會寺外曾發現了幾個丐兒的尸體……呵呵,那天我親自前往義莊查探,結果卻發現,那幾個丐兒都是死于尸毒。”
狄光遠聽到這里,眼睛不由得一亮!
“我昨日包圍普會寺,本想拿下神慧,嚴刑逼供,卻不想被蘇威蘇員外的事情亂了方寸。想來,那神慧也有些害怕,所以才會在今天做出這等露出馬腳的舉措。
三郎,你以為如何?”
“啊?”
李隆基沒想到,楊守文會突然對他發問,以至于當場就愣住了。
不過,他反應很快,旋即笑道:“昨日征事郎也與我說起此事,當時我就想在今日去查看義莊。不想那時候,義莊著火……如今想來,征事郎的猜測不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