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洪黃府,已有百年歷史,算得上是射洪本地豪門。
幼娘曾在此生活過數月之久,對黃府內外,也稱得上熟悉。
斑駁的圍墻下,是一片灌木叢。幼娘知道,那灌木叢里藏著許多陷阱。一個不小心,就會有性命之憂。她越過高墻的剎那,雙腳在墻頭輕輕一點,借力騰空而起,猶如一只百靈鳥般在空中滑行。手里飛出一根繩索,纏在一棵大樹的枝椏上。而后雙手一用力,身體在空中再次騰起,輕飄飄便落在那枝葉繁茂的枝頭。
如果楊守文在這里,會感到無比驚訝。
因為這一招,他在梅娘子身上看過,在寶珠身上見過。
但相比之下,幼娘似乎運用的更加巧妙和靈活,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
黃府大院之中,鴉雀無聲。
細雨落下,沙沙輕響。
幼娘想了想,手腕一翻,一顆鵝卵石飛出,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那是一顆在射洪極為普通的石頭,涪江河灘上,隨處可見。
石頭落地后,就見火光突然亮起。
幾個家丁仆從走出來,在庭院里四處張望。
“什么情況?”
“不知道,我就聽到一聲響。”
“我也是!”
幾個仆從在庭院里找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于是,他們又熄滅了火把,退到了陰影之中避雨。隱隱約約,幼娘可以聽到他們的交談聲。
“老爺這是怎么了?整日里疑神疑鬼。
不就是一個小娘嗎?還能翻出天去?她師父都死在老爺的手中,咱們怕她作甚。”
“你懂個屁,她師父雖然死了,可聽說那小娘已經得了真傳。
元宵節那天死在街頭的人,就是那小娘師父的仆從,因為出賣了她師父,所以死在箱子里,連尸體都被野狗啃了個稀爛。那小娘不簡單,我聽二公子說,殺死那倒霉蛋的一劍,絕對是不簡單……那倒霉蛋身手不錯,卻被那小娘一劍斃命。”
幾個仆從的聲音漸漸低弱,消失在陰影里。
幼娘閉上眼,手握身邊的樹枝,不小心啪的這段。
所幸,那聲音不大,被沙沙的雨聲所掩蓋。但即便如此,也讓幼娘立刻清醒過來。
“幼娘,一個好刺客,必須要隨時隨地保持冷靜,決不能夠被憤怒、悲傷這些情緒所影響。
冷靜的刺客,才能隨時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而一個失去了冷靜的刺客,只是一個莽撞的武夫,難當重任……”
幼娘知道,自己不能繼續留在這里。
她冷靜下來之后,便悄然從樹上滑下來,沿著原路退走,翻過了圍墻。
回到陳府,幼娘輕車熟路回到房間,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把夜行衣脫下來,藏在床下,而后又換上了干爽的內衣,乖巧的上了床,把被子蓋在身上。
淚水,從眼角流淌出來,順著臉頰落在木枕上。
“師父!”
她喃喃自語。
雖然早已經有了準備,可是當她聽到了師父的死訊時,仍舊難掩內心的悲傷……
黃文清!
幼娘心中暗自發狠,若殺不死黃文清,誓不罷休。
一夜細雨,在天將亮時停歇。
黃文清邁步走出了臥房,在屋檐下伸了一個懶腰。
巴蜀的春天,不冷不熱,氣溫正好。
他在庭院里打了一趟拳,感覺精神格外舒爽。
于是漫步往前院走去,迎面就看到次子黃革走過來。
黃文清年四十歲,曾三次參加科舉,但都以失敗告終。后來,他索性放棄了科考,回到老家繼承了祖產,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自在。骨子里,他有一種巴蜀人特有的慵懶氣質。
巴山蜀水,造就了天府之國。
這里物產豐富,足以自給自足,于是逐漸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安逸還京。
后世說‘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大體上便是這個意思。
黃文清年紀大了,也不再想去打打殺殺。但是他很清楚,只憑自己那點家業,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靠山,根本難以保存。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他一個平民招惹不起。
所以,他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
表面上看,黃文清溫文儒雅,待人和藹可親,是射洪有名的大善人。
但私下里他卻是歲寒三君中的竹郎君,也是西南地區,最有名的刺客。巴山蜀水安逸的生活,把他刺客的身份掩飾的極好。事實上,歲寒三君里的三個人都非常善于隱藏自己。梅娘子、蘭夫人以及竹郎君,各有自己不為人知的藏身手段。
“父親。”
黃革見到黃文清,立刻躬身行禮。
而黃文清則點點頭,露出慈祥的笑容道:“一切都還好嗎?”
“回稟父親,一切正常……只是昨夜前院出了點動靜,但后來經過查找,沒發現什么問題。”
“嗯。”
黃文清點點頭,和黃革一起來到了前院。
黃府的下人們正進進出出,忙碌不停。
不知為什么,當黃文清在客廳屋檐下站定之后,心里卻突然生出一種別扭的感覺。
“二郎,叫人來。”
“父親,發生了什么事?”
黃文清沉吟不語,蹙眉似乎在沉思。
不對,這感覺不對!
身為一名頂級刺客,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直覺。
一個好刺客,是可以感受到周遭最微小的變化……這黃府,黃文清已經生活了幾十年,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他說不出什么不對,卻能感覺得出來,有點不對。
刺客,必須要對自己的直覺百分百信任。
黃文清沒有向黃革做出解釋,而是徑自往一旁走。
走了兩步,他腳下突然被鎘了一下,便停下腳步,低頭看去。
腳邊,有一顆石頭。
黃文清彎腰把石頭撿起來,一眼就認出,這是涪江河灘上最常見的石頭。石頭被河水沖刷的溜滑,同時又堅硬無比。他拿著石頭,在手心里上下拋了兩下,而后用手指掐住石頭,舉過頭頂,身體隨之轉動。
“你說,昨晚前院有動靜?”
“是。”
“是什么動靜?”
“據黃三說,他們聽到了一聲響,便出來查看。”
“哦。”黃文清瞇起了眼睛,目光謹慎的掃過庭院中的一草一木,最后目光落在那靠近圍墻的樹上。他也沒說什么,看上去頗有些悠哉的走上前,圍著那棵樹轉了兩圈后,突然蹲下身子,看著還有些濕涔涔的地面,半晌后,便站起身來。
“讓人在查看一下,然后在墻下建一個三尺的圍欄,里面布下陷阱。”
黃文清也沒有說是什么事,吩咐后便轉身離去。
進得內院,他臉色驀地一下子沉下來,對黃革道:“派人去找梁九郎,讓他幫忙留意一下可疑之人。那小娘昨晚來了!不過她很機警,所以才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父親,你怎么知道的?”
黃文清陰沉著臉,用手指了指腦袋。
“我就是知道,她還在射洪!”
晚飯時,陳子昂把幼娘喊來一起吃飯。
對外,他宣稱幼娘是他一個遠房的侄女,因為家中發生了變故,所以千里迢迢前來投奔。
這年月,這種事倒也不算稀奇,所以陳府上下也沒有在意。
在陳府的下人眼中,幼娘乖巧可愛,而且頗有教養。
她很聽話,對下人們也從不發火,所以在下人之中,頗有聲譽。
不過,這位表小姐似乎有點宅,不太喜歡出門。
而陳子昂對她也很疼愛,專門為她準備了一個獨立的院子,還派了兩個小丫鬟。
“幼娘,在這里住的慣嗎?”
陳子昂面帶笑容,柔聲詢問幼娘。
幼娘則忽閃著大眼睛,歪著頭想了想道:“挺好的,比之前四處漂泊,要好很多呢。”
“那你有沒有想起來,以前的事情?”
幼娘,搖了搖頭。
她才不會告訴陳子昂,她最近做夢,夢里總會有一個大哥哥和她說話。
那個大哥哥的面目輪廓依舊模糊,但是她卻想起來了一些往事。
比如,昌平!
比如,虎谷山……
比如,虎谷山上的小彌勒寺,還有大哥哥對他說過的話:要提防陳子昂!
陳子昂的眼中,閃過一抹復雜之色。
他沉思片刻后,輕聲道:“幼娘,我派人去了你的老家,但是你的家人已經搬走了。
不過你放心,我會繼續派人尋找,一俟找到,就會告訴你。”
陳子昂有自己的私心,他知道,楊守文在洛陽頗有名望。
他日后若東山再起,少不得需要楊家的幫助。可是,他和楊家的交情……他曾是楊承烈的情敵,雖說兩人關系不錯,但是卻不確定,到時候楊承烈會不會幫他。
如果,如果他善待了幼娘!
等明年三年守孝過去之后,他帶著幼娘去洛陽找楊守文,一定能夠有更大的收獲。
所以,他不打算告訴幼娘,楊守文他們的消息。
殊不知在聽完了他這句話之后,幼娘眼中閃過一抹冷色。
我會告訴你,我知道兕子哥哥如今在洛陽嗎?
她也不打算和陳子昂推誠置腹,因為在幼娘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目標:殺死黃文清。
“陳叔叔,可以給我一張弓嗎?”
“做什么?”
“我在家里閑的很,所以想學射箭……以前我學過射,但是卻沒有好好練習過。
左右在家里沒事,我想練練射術。”
陳子昂倒是沒有太多想法,便欣然答應。
而幼娘則起身告辭,返回自己的住所。
師父說過,刺客要量力而行……越是高明的刺客,距離目標越近。但一開始,要先學會和目標保持距離。
黃文清武藝高強,刺術高絕。
我要慢慢靠近他,逼迫他,讓他害怕,讓他發瘋。到最后,再給他致命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