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思業?
一個非常陌生的名字,楊守文從未聽過。
不過,無所謂!大唐的官員多不勝數,他也不可能全都認識。當然了,他也沒興趣認識……關鍵在于,援兵到了,碎葉城的危機也就解除了,他能輕松一些。
至于其他的事情,與他何干?
所以,楊守文很放松,直接就坐在了地上。
有陌刀兵把他那口斬馬刀送過來,他也沒有在意,放在身邊,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
解下包裹在頭上的黑幘,露出已經長出一層貼著頭皮的短發的腦袋。
從千泉山吹來的夜風有點涼,吹在頭上,讓楊守文不自覺打了一個寒蟬,旋即‘阿嚏’,便打了個噴嚏。
頗為羨慕的看了一眼另一邊,正在為吉達包扎傷口的米娜。
同人不同命,在米娜的眼中,此刻只有吉達一人……拜托,其實我也非常辛苦好嗎?
“羨慕了?”
“羨慕什么?”
明秀把披在身上的袍子脫下來,甩給了楊守文。
楊守文也不客氣,直接披在身上,頓時把那雪白的袍子,臟成了五顏六色……
“人家有人關照,是不是很羨慕?”
“有什么羨慕,大兄這一輩子孤苦,雖然有一個姐姐,但畢竟是別人的老婆,他也不好去整日打攪。他口不能言,性子又傲,能有人關心,也算是否極泰來。
我做兄弟的,高興還來不及呢!”
說完,楊守文臉色一整,輕聲道:“不過,你怎么惹了米娜?”
明秀嘴角微微一撇,道:“也算不上是招惹吧……女人心眼小,成不得大事。當時那情況,我如果不這樣做,又怎能讓那些奸細跳出來?只是她蠢,沒看出來而已。”
“四郎,你這又何必呢?
米娜好歹也是個公主,若是她手下十萬波斯人能夠進入安西,對安西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與我何干?”
明秀一句話,楊守文頓時無言以對。
說的有些道理啊!
明家都準備舉族遷移,離開故土了,這安西的事情,與他明秀的確是沒有關系。
算了,明秀就是這么個人。
四百年江左豪門子弟,對漢人血統極為重視,對異族人有偏見,也還算是正常。
事實上,早期的江左貴胄,大都有著很重的血統觀念。
但隨著時代的發展,一些豪門貴胄漸漸放棄了原有的堅持。如今,幸存下來的江左豪門,能夠有如此堅定血統觀念的,除了明家之外,屈指算來已經不多了。
楊守文從未想過去改變別人的想法,也沒有這個興趣。
既然明秀不愿意談論這件事,他索性話鋒一轉,沉聲道:“對了,那些奸細怎么處置的?”
明秀道:“能怎么處置,留著是禍害,殺了便是。”
楊守文一怔,旋即苦笑起來。
明秀的血統觀念既然如此堅定,對異族人,特別是那些與他為敵的異族人,又怎會有半點的心慈手軟?
“殺了也好,省得心煩。”
“對了,有件事你要注意。”
“什么事?”
“據哥舒道元說,此次他們打通昆陵山古道,頗有蹊蹺。
嗢鹿州的叛軍雖然封鎖了古道,可是以官軍的實力,要攻破并非難事。早在四天前,他們就兵臨昆陵山古道外。但由于封思業行進緩慢,使得戰事拖延了兩天。”
“嗯?”
楊守文抬起頭,看向明秀。
明秀則朝他點點頭,壓低聲音道:“封思業說是要籌備糧草,所以才會晚了兩天。
但哥舒道元卻說,郭都護命葉滿守捉使蓋老軍押運糧草,一早就準備妥當。
這個封思業,怕是有點古怪。
我倒不是擔心他和薄露有勾結,而是覺得他這樣做,懷有別的目的,說不定是針對你。”
針對我?
楊守文的眼睛瞇成了縫,嘴角微微翹起來,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封思業是什么鬼?
老子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如果他真要找我的麻煩,那就別怪我對他心狠手辣。
想到這里,楊守文點點頭,突然笑道:“這哥舒道元,可就是那個在合河戍的玉門關守捉使嗎?”
“正是那個人。”
“他不是合河戍守捉使,為何會在庭州?”
明秀看了楊守文一眼,一臉嫌棄道:“難道你不知道,庭州、瓜州、沙州三州組成北庭都護府,那合河戍同樣歸屬北庭都護府所轄……據哥舒道元講,他是奉命調往馬宰,好像要出任馬宰守捉使的職務。正好被郭都護征調,所以來了這邊。”
“他,運氣不錯。”
“是啊,運氣不錯。”
楊守文和明秀相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笑了。
哥舒道元從合河戍調至馬宰,如果依照常例,他會在馬宰做三年的守捉使,而后可以憑借資歷和戰功升遷。而這一次,他意外被派來碎葉城。別的不說,就憑他馳援碎葉,協助滅殺奸細,并抽調兵馬支援阿史不來山口……只要呈報上去,說不定可以直接升任一軍軍使。如果運氣好的話,做個游擊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錯!”
明秀輕聲說道。
楊守文也點點頭,低聲道:“如果他這次能夠坐上了游擊的位子,我會向太子推薦。”
哥舒道元率先突破昆陵山古道,并且向楊守文發出了警示。
這說明,哥舒道元有心向楊守文投靠。
作為太子李顯的女婿,楊守文也要為李顯謀劃。李顯如今最缺什么?缺真正有能力的人!
畢竟,他在廬陵幽居十四年,在朝中并沒有什么真正的親信。
別的都還好說,但在軍事方面,無疑是李顯最大的軟肋。他手中并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軍事力量,靠著武則天的支持,才算是勉強穩住了太子的位子。但如果武則天死了,李顯又該怎么辦?只靠武家的力量嗎?那會非常的被動……
所以,李顯必須要有一支屬于自己的力量。
楊守文覺得,這西域會是一個絕佳的選擇,如果能夠為李顯培養出一支強大的軍隊,可以讓李顯的位子更加穩固。
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楊守文拉攏不動,估計李顯拉攏起來也會吃力。
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基層招攬,慢慢培養。
哥舒道元有心投靠,是一件好事……但楊守文還要看哥舒道元的能力!如果哥舒道元可以趁這一次出征,得到游擊將軍的位子,便能夠證明他有培養的價值。
北庭都護府下,有十游擊。
一個蘿卜一個坑,競爭也非常激烈。
哥舒道元如果能夠得到其中之一,就說明這個人的能力和手段,都不會太差……當然,如果他只能做到一個軍使的話,楊守文同樣會拉攏,但不會推薦給李顯。
畢竟,李顯是太子。
楊守文推薦一個游擊將軍過去,李顯還能重視一下。
可如果只是一個軍使,李顯就不好插手……兩者懸殊太大,楊守文也不好意思推薦。
“要我把你的意思轉告給他嗎?”
“嗯!”
楊守文想了想,便點頭贊同。
天,快亮了。
東方已經發白,千泉山一派靜寂。
黃胡子在山口外扎下了營盤,楊守文也進入大帳中休息。
不過,他躺在榻上,卻睡不著覺。
畢竟山外還有突騎施的叛軍沒有撤走,楊守文又怎可能靜下心來?表面上看,此時阿史不來山口的官軍兵力增加不少,幾近千人。蟒蛇小徑也有二百黃胡子鎮守,不必擔心突騎施人偷襲。可是,突騎施人一天不撤兵,他就一天不得安心。
烏質勒!
楊守文覺得,那烏質勒一定會有別的招數。
大帳外,傳來了腳步聲。
“楊君,可安歇了?”
“是李客吧,進來。”
楊守文翻身坐起,帳簾挑起,李客便走了進來。
不過,在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人,看樣貌,是個突厥人。
楊守文不禁感到奇怪,看了一眼那突厥人,目光旋即落在了李客身上。
“丘升頭,這就是楊君。”
那突厥人忙上前躬身施禮,“小鸞臺濛池班頭骨利干丘升頭,拜見楊君。”
“你,是小鸞臺的班頭?”
楊守文聽到對方自報家門,不由得愣住了。
他旋即向李客看去,就聽李客道:“楊君,丘升頭的身份我已經確認過,確是朝廷密探。
當初顏君執掌安西小鸞臺,各地方的班頭互不相屬,彼此也不認識。所以我們之間,只能憑借顏君當初留下的暗語進行辨認。剛才我確認了,他的暗語沒有錯。”
顏君,便是顏織!
楊守文突然間對那個神秘失蹤的顏織,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家伙不簡單,設計了一個如此精密的密探體系,怪不得武則天和上官婉兒對他如此重視,讓楊守文來找他。
對了,貌似還沒有找到顏織呢!
楊守文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此次來安西主要是兩個任務。
如今,吉達已經找到了,可是顏織還下落不明。根據李客的情報,顏織最后是去的忽論城。可他已經失蹤了大半年,是否還在忽論城中?楊守文可不敢保證。
看樣子,需要再走一趟忽論城才是。
對了,吉達手里還有一封信,要送去忽論城……
楊守文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眉頭不禁蹙起。
“楊君,楊君?”
李客說完之后,卻不見楊守文的回應。抬頭看,就見楊守文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什么問題。
他連忙呼喚,才算是讓楊守文清醒過來。
“你在濛池?何處?”
“卑職是在吉力元英帳下。”
楊守文臉色一變,看著丘升頭,一言不發。
似乎明白楊守文在想什么,丘升頭忙開口道:“與楊君知曉,十年前,卑職奉命來到安西,隨后由顏君委派,前往夷播海。卑職在夷播海游蕩了兩年,后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與吉力元英相識,并且成為吉力元英的心腹。八年來,卑職一直在留意烏質勒的動向,并且向顏君傳送了不少消息……可是吉力元英……”
丘升頭說到這里,露出苦笑。
“吉力元英雖然是烏質勒的長子,但是并不得烏質勒看重。
而他這個人,又有些古板,雖然烏質勒對他不好,可是他卻不愿意和烏質勒作對。
在卑職的勸說下,吉力元英后來訓練出黑狼軍,并且站穩了腳跟。但由于他的身份尷尬,始終被烏質勒所排斥,以至于卑職也無法接近烏質勒的核心圈子。
此次烏質勒和薄露密謀,卑職雖有覺察,卻苦于沒有確切的消息。
甚至連吉力元英都不清楚烏質勒和薄露之間的約定,直到前日烏質勒命他偷襲阿史不來山口,卑職才確定了烏質勒要造反的事實。可當時,卑職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此前卑職是和顏君接觸,但由于顏君失蹤,卑職也不知該向誰報告。”
小鸞臺在安西的情報網,如同一張蜘蛛網。
顏織就是那個編織蜘蛛網的蜘蛛。他在的時候,一切都運轉正常。可一旦顏織失蹤,那么這張蜘蛛網也就形同廢棄,一點用處都沒有……
楊守文凝視丘升頭,目光灼灼。
而丘升頭也沒有回避楊守文的目光,而是迎著他的目光,一副坦然之色。
楊守文點點頭,沉聲道:“好吧,我信你!”
這句話出口,丘升頭頓時松了口氣。
說實話,他也怕楊守文不相信他的話……畢竟,他的身份,整個安西只有顏織可以確認。雖然他此前和李客對上了暗語,但實際上,李客并不能給他什么保證。
“既然你是在吉力元英帳下做事,為何來我這里?”
丘升頭道:“楊君,烏質勒已經走了。”
“啊?”
楊守文激靈靈一個寒蟬,呼的站起身來,沉聲問道:“烏質勒去了何處?”
“他說是去巴什嶺接應薄露……不過以卑職對烏質勒的了解,他恐怕是要去趁火打劫,攻打薄露,以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吉力元英,則被烏質勒視為一枚棄子,讓他留守山外。到時候,他可以把所以的罪名都推給吉力元英,讓吉力元英做替死鬼。”
攻打薄露?讓吉力元英做替死鬼?
楊守文的眼睛瞇縫起來,問道:“如此說來,你是來為吉力元英求情?”
丘升頭連忙搖頭,道:“吉力元英已經知道了烏質勒的心思,更下定了決心,和烏質勒反目。
他愿意向楊君投降,只要楊君能保住他和族人的性命,他愿意聽從楊君的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