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起來,忽論城已非大唐疆土。
這里屬于吐火羅的治下,主要人種也不再是楊守文所熟悉的黃種人,而是以印歐白種人為主。才入天馬都督府,就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異域風情,令人頓生莫名的恐懼。
碎葉河谷雖然有異域之風,但是受中土文化的影響頗深。
其城市的建筑格局,也是模仿長安城建造,乃至于語言,也是胡漢混雜,沒有太多的交流障礙。
可是這忽論城……
提起忽論城,就必須要說一說吐火羅。
在后世,吐火羅的起源一直都存有爭議,也沒有一個非常權威的官方定義。
根據楊守文的了解,這吐火羅最早,指的是定居在塔里木盆地的游牧民族。后來由于大月氏西遷,西域三十六國的不斷融合,于是又加入了龜茲人,焉耆人,以及車師人和樓蘭人……諸多種族和部落在接連不斷的融合之中,演變成為現在吐火羅人。
而在吐火羅,官方語言是吐火羅語。
雖然昭武九姓和大唐帝國聯系頗深,可是華夏語在這里,并不是一種流行的語種。
吐火羅語,屬于印歐語系,與華夏語有很大的區別。
這里的人種,多深目碧眼,白膚金發……以至于當楊守文一行人來到忽論城的時候,感覺就好像到了國外。那種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感受,也隨之加深了許多。
“丑奴,會說吐火羅語嗎?”
在忽論城外,楊守文忍不住詢問封常清。
此次奉旨前來西域,楊守文專門學習了突厥語。
可是他沒有想到,會如此的周折,居然跑來了忽論城,一個語言相對比較陌生的地方。
封常清臉微微發紅,輕輕搖頭,一副羞愧之色。
“師父,我不會說。”
他為不能給楊守文幫助而感到羞愧,內心里甚至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學好吐火羅語。
“不會說就算了!”
楊守文搔搔頭,并沒有想去責怪封常清。
他回頭朝高力士看了一眼,而后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走吧,咱們先進城再說。”
吐火羅人這個叫法,最早來源于古希臘人。
當時的希臘人,把帕米爾高原以西的人種統稱做吐火羅,其原因就是在突厥語之中,吐火羅人所說的語言twgry,翻譯過來就是吐火羅。最初,吐火羅的生活習慣偏近于月氏人,但由于從公元三世紀以來,吐火羅又被波斯人統治,于是在風俗中又增加了許多波斯人特有的風俗,并且逐漸演變,最終形成獨特的文化。
忽論城整體而言,更像是一座西方的城市。
一座高大宏偉的古堡建造在山頂,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古堡,也就是天馬都督府所在,是忽論城的核心,以天馬而命名,又叫天馬城堡。
而忽論城,則是以城堡所在的位置為中心,向外擴展出來的城鎮。
這里的城墻不是很高,大約只有三米左右。而城市的設計和規劃也顯得雜亂無章,看上去毫無規律可言。城市里,有佛寺,也有真主寺院。沒辦法,伴隨著大寔人的崛起,波斯帝國的覆滅,真主教的教義向東流傳,已在吐火羅形成規模。
楊守文發現,整個城市的寺院,佛寺大約占居四成,真主寺占居約三成,其余的還有各種奇怪的寺廟,供奉著不同的神靈。其中,甚至還有基督教的教堂。
這是一個信仰駁雜的城市!
“大家要小心一點,要入鄉隨俗,盡量避免和他們在習俗上發生沖突。”
楊守文很清楚,宗教信仰所產生的蠱惑力。
一些宗教,總是帶著非常激進的思想,一旦碰觸他們的底線,很可能會產生矛盾。
這里不是大唐,而大唐在這里的影響力,也遠不如碎葉河谷那么巨大。
他們身在異鄉,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更不要說,楊守文的身上還背負著找人的使命。
在入城的時候,楊守文等人受到了盤查。
好在,這個時期佛教在吐火羅如日中天,正處于興盛的狀態。這一點,從忽論城的佛寺數量和規模就能看出端倪。僧人在這里的地位,較之普通人也高出不少。
再加上大唐帝國國力強盛,忽論城的守衛雖盤查一番,卻沒有刁難。
同時,楊守文還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這忽論城雖然是以吐火羅語為官方語言,可隨著突厥西遷,吐火羅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突厥化,在語言方面,突厥語也頗為流行,不少人能夠說一口流利的突厥話。
“長老入城后,最好是先找佛寺掛單,同時盡量不要在西北面活動。”
“為什么?”
“那邊,是真主教徒聚居之所。”
真主教的排他性,遠比其他宗教更加激烈。
雖然他們的人數以及寺廟規模比不得佛教,但卻是忽論城中勢力最為強大的一個宗教。原因無他,真主教的某些教義相對激烈和偏執,很容易產生沖突。這忽論城的守衛,雖然不是佛教徒,但似乎對佛教的印象不錯,所以特意提醒了楊守文。
楊守文合十道謝,便帶著高力士三人,牽著馬匹和駱駝,走進忽論城中。
“師父,我們現在做什么?”
封常清牽著楊守文的手,輕聲問道。
他雖然生在西域,可說實話,離家這么遠還是第一次。這忽論城在他看來,與那異國他鄉并無區別。
到底是年紀小,心中不免生出畏懼。
楊守文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已經過了酉時。
他想了想,輕聲道:“咱們先找落腳之地,今天已經來不及了,早早休息,明日再與你師叔匯合。”
“嗯!”
天曉得忽論城治安如何。
不過根據那守衛的介紹,楊守文覺得,這座城市的治安情況好不到哪里去。這天眼見著就要黑了,先找地方落腳再說吧。想到這里,楊守文一行人便按照守衛所說的方向走去,很快找到了一座看上去規模不是很大,更像是家廟的寺院。
寺院里,只有三個僧人。
住持法師是個年過七旬的天竺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吐火羅語,卻不通漢語。好在,這寺中還有一個青年,倒是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不過看他的外貌,卻不似漢人。
“小僧名叫波塞黎,是波斯人。
小時候曾隨父親去過長安,對大唐仰慕不已。后來回到天馬,便出家為僧了……
小僧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重返長安,能在長安的寺廟中修行。”
這波塞黎一口漢語說的很溜,只是腔調卻有些怪異,給人一種違和的感覺。
天馬城,就是忽論城。
在吐火羅人的口中,忽論就是天馬的意思,楊守文也是第一次聽說。
嗯,感覺這‘天馬城’的叫法,倒是比忽論城舒服一些。
波塞黎驗了楊守文的度牒,確認了四人的身份之后,便與那住持法師說明。住持法師倒也沒有拒絕,允許楊守文等人在寺廟里居住,而后便返回禪房繼續參禪去了。
“長老,有件事想要請教。”
“長老稱呼不敢當,法師還是喚我法號吧。”
“波塞黎長老,請問這天馬城的天馬大街在哪里?”
“天馬大街?
很好找……出門往右拐,過三個借口向左拐,差不多一千四百步,就是天馬大街。
法師,要找人嗎?”
“哦,倒也不是,只是聽人說,天馬大街頗為繁華熱鬧,故而想要去看一看。”
“這個容易,明日一早我們要去天馬大街化緣,法師和隨我們一同前去。”
天馬城的佛寺,保持著一些天竺佛教的習俗。
他們不事生產,靠信徒的供奉和化緣為生,每日會在一早去城中化緣,而后返回佛寺修行。按照他們的習慣,一天只有一頓飯,以小麥飯混雜果汁為主,生活也頗為清苦。
這一點,從他們簡陋的禪房便可以看出端倪。
楊守文對這種苦修的僧人,頗為敬佩。
他當下就答應了波塞黎的邀請,同時也是想趁此機會,對天馬城做一個了解……
“敝寺簡陋,還請法師不要見怪。”
波塞黎把他們領到了禪房,笑著說道。
“出家人四海為家,能夠有飯食裹腹,有片瓦遮擋風雨便足矣,何來簡陋之說。”
楊守文忙合十道謝,示意高力士三人進去收拾。
他和波塞黎站在禪房外,此時天已昏暗,前方的禪房里,也點燃了油燈。
兩人交談片刻,波塞黎借口要回去誦經,向楊守文告辭。待他離開之后,高力士便走過來,輕聲問道:“師父,咱們接下來,做什么呢?”
為了掩飾身份,高力士也改稱楊守文為師父。
楊守文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們跟著他們去化緣,看看環境再做決斷。而且,四郎已經抵達天馬城,目前不知道身在何處。
一切等與四郎匯合后再說吧!”
“是。”
高力士聞聽,躬身退下。
而楊守文則站在禪房外的庭院中,看著夜空中那一輪皎潔明月,心中暗自祈禱:但愿得,一切可以順順利利……
圣歷三年七月,安西副都護田揚名在于田逼退器弩悉弄之后,揮兵西進,與封思業聯手夾擊薄露。
此時的薄露,面對唐軍的夾擊,已呈現出疲態。
不過,依靠著葛邏嶺復雜的地形,以及五弩失畢中暗中的支持,他仍舊勉力和唐軍周旋在一處。
七月初六,就在薄露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吐蕃再次興兵出擊。
器弩悉弄麾下大將麴莽布支統精兵三萬自沙州出,奇襲瓜州。
駐守瓜州的玉門軍措手不及,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匆忙應戰,被麴莽布支一舉擊潰。
這也怪不得玉門軍輕敵,器弩悉弄退兵才不久,誰又會想到他們竟然卷土重來?沙州兵馬,被田揚名帶走,以至于兵力空虛。吐蕃大軍在沙州可謂是長驅直入,幾乎沒有任何的阻礙。等到玉門軍察覺時,麴莽布支的兵馬已經兵臨城下。
一時間,隴右烽煙再起。
與此同時,突厥可汗默啜再次興兵,命火拔頡利發繞過朔方,西擊葛邏祿部落。
葛邏祿部落見勢不妙,急忙派人向北庭都護府都護郭虔瓘求援。
郭虔瓘倒是很爽快,立刻調集兵馬前去支援。
誰料想,未等唐軍援兵抵達葛邏祿,火拔頡利發卻突然分兵,命麾下大將石蛾失畢在狼山牽制住唐軍兵馬,他卻率領主力轉而南下,突襲隴右道,令唐軍陣腳大亂……
短短數日光景,原本是風平浪靜的河西走廊,突然間變得烽煙四起,令時局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