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夜色濃濃。
由于正是仲夏時節,天亮的早,所以更要提前出發。
射洪城頭上,燈火通明。
一隊官軍從城中行出,踏著夜色,消失在曠野之中。而城頭上,裹兒在兩個小奴婢的陪伴下,收服城墻垛口,翹首眺望,直至那官軍的蹤影,再也無法看見為止。
她撅著小嘴,臉上猶自帶著淚痕。
好在周圍沒有旁人,亦或者說,是大家在有意無意間,躲開了她們,所以裹兒也不擔心丟臉。
只是,那心里濃濃的牽掛,讓她很難受。
以前她沒有過這么強烈的感覺,哪怕上一次楊守文去西域,她也沒感受的如此真實。
可是這一次……
她深吸一口氣,背過身子,抹去臉上的淚水。
“娘子,這里風大,咱們回去吧。“
當有外人的時候,小鈴鐺和小饅頭都會稱呼裹兒‘娘子‘,對此裹兒倒也習以為常。
其實,此刻城頭哪有什么風。
只不過是兩個小丫頭擔心她會難過,所以才這樣勸說。
而這時候,明秀也走了過來。
“娘子,青之素來謹慎,此行又是以襲擾為主,所以絕不會有危險。
況且,他身邊還有茉莉跟隨,有那頭巨獸,些許飛烏蠻不足為慮,娘子也不用掛念。”
裹兒點點頭,但臉上仍舊有些不高興。
“既然已經決定回去,為何還要趟這渾水呢?”
“這個……”明秀猶豫一下,輕聲道:“娘子,青之如此決定,并非是為他個人考慮。
我了解他,他對功名利祿其實并不是很上心,甚至有些排斥。
但是,他是楊公之子,也是娘子未來夫婿。也許從當年老太公在武當山下救人開始,他注定就無法做一個普通人。娘子乃千金之軀,且身處那天底下最兇險之地,青之若不努力,焉能保護娘子周全?此事,說來也是我的錯誤,未想到他會做如此決定。“
“最兇險之地?”
裹兒露出了懵懂表情,疑惑看著明秀。
而明秀則淡然道:“洛陽,長安……那朝堂之上!
凡俗人趨之若鶩,殊不知那卻是一個兇險去處。自古以來,身處其中者又能有幾人善終?
青之躲不開那兇險,就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大,令人不敢窺覷。“
在李裹兒面前,不管是桓道臣還是陳子昂,說話時總會帶著小心。而楊守文呢,則是不想讓她牽扯進去,所以也從來不會說那其中的齷齪。可明秀卻不在意,亦或者說,從明氏決定離開大唐疆土的那一天開始,他對權威的畏懼,已經薄弱許多。
明秀深知,未來楊守文的命運和李裹兒會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開。
而楊守文想要善終,單靠自己的努力還不夠,更需要有裹兒的配合,才能事半功倍。
可楊守文不愿意讓李裹兒卷入進去,甚至想方設法,為她清除周遭的齷齪。
在明秀看來,這絕不是一個好主意!
既然裹兒能夠幫他,為什么不要?
怕被人恥笑?
其實,完全沒必要。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
一旦楊守文失敗,那么裹兒承受的痛苦會更多。
也正是這個原因,當楊守文離去后,明秀就決定,要把那美麗的面紗撕開,讓裹兒真正成熟起來。
李裹兒沉默了!
她看著明秀,半晌后輕聲道:“四郎的意思,奴已經明白。“
“那就好……不過,莫要讓青之知曉。
若不然那家伙蠻性發做起來,只怕我吃受不起。”
李裹兒聞聽,頓時笑了!
她這一笑,恰如海棠花開,令這漆黑的夜晚,一下子也變得明亮許多……
裹兒從城上返回縣衙時,天已蒙蒙亮。
她的思緒有些亂,但是卻又有一絲絲甜蜜充斥在心頭。
她終于知道,楊守文有多么寵愛她!嗯,比對幼娘更寵愛,所以她完全不必擔心。
楊守文臨走前的吩咐,裹兒都記在心里。
她找來了陳子昂,并且與陳子昂進行商議,決定明日援兵抵達后,他們就離開梓州。
同樣,這次返回洛陽,仍需隱姓埋名。
畢竟裹兒除了身份之外,身上還有一份六詔乘象書。
楊守文對她說過,這六詔乘象書,很可能關系到整個西南地區的穩定。
以前,裹兒總覺得這些與她關系不大。可是明秀那一番話,也讓她明白了,有些事情,她必須要承擔起責任來。
“叔父,那朝堂之上,真個很兇險嗎?”
在說完了正事以后,裹兒突然詢問。
陳子昂一怔,他看了裹兒兩眼,雙眸微合,沉吟許久后,輕聲道:“那是天底下最兇險的地方,能夠讓君子變成小人,也能夠讓好人變成無惡不作的壞人……特別是在那宮城之內,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不斷。公主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可以說,陳子昂這輩子,仕途坎坷。
數次科舉,雖則后來一朝成名,卻也是用盡了手段。
千金買琴,復又摔琴……你道陳子昂真愿意如此?還有,陳子昂的好友盧藏用,論出身比陳子昂好很多。可是到頭來,仍舊要背負那‘終南捷徑‘的罵名,其中的悲苦,外人又怎能體會出來?
為了實現抱負,為了能出人頭地,陳子昂最后投靠了武黨。
而盧藏用更慘,他拜在了二張門下,雖然官位提升不少,但在洛陽,誰又看得起他?
陳子昂道:“公主若是想知道,待歸途上,我自會把我的經歷與公主知曉。”
“好啊!”
裹兒聽罷,很開心。
她雖然明白了明秀的話,但是卻并不清楚其中的危險。
也難怪,李顯對她可說是寵愛至極,對她保護的格外周到;而后來,又有楊守文保護,對于那人心的險惡,裹兒說句實在話,真是不清楚,也無法感受其中齷齪。
可就在這時,楊十六卻從外面闖了進來。
“陳君,不好了!“
他剛說完,卻看到裹兒也坐在屋內,頓時愣住了。
裹兒對陳子昂不是很待見,雖然看在楊守文的面子,一直保持禮遇,卻很少與陳子昂攀談。而今,李裹兒就坐在陳子昂的下首,和陳子昂說著話,看上去很開心。
這也讓楊十六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陳子昂率先反應過來,溫言道:“十六,什么不好了?“
“哦,是楊家娘子。“
“嗯?“
裹兒聞聽,不由得眉頭一蹙,沉聲道:“幼娘怎么了?“
“小娘子,她不在屋內。“
“什么意思?“
楊十六深吸一口氣,把情緒緩了一下,這才說道:“小娘子平日里都起的早,然后在花園舞劍。今日,小人卻未曾見小娘子舞劍,以為小娘子是難過,不太想出門。
所以,小人也就沒在意。
直到方才,后廚說飯食準備好,廚娘去找小娘子,卻發現她不在屋內。“
“哪有怎樣?“
裹兒懵懂著一張臉,疑惑道:“許是幼娘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散心。
你可以去老牛頭或者陳敏那里找啊?她和老牛頭,還有陳敏的關系,似乎很不錯。“
“去了,可是老牛頭說,他并未見過小娘子。
我還問了衙門里的值守,也沒有人見小娘子出去……“
一旁陳子昂的臉色,頓時變了。
“十六,扶我起來,咱們去幼娘房間。“
楊十六忙上前攙扶陳子昂起身,而裹兒的心里,也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便跟在陳子昂的身后。一行人匆匆來到幼娘的住處,陳子昂架著拐進入屋中,只見幼娘的閨房里,看上去非常整潔。床鋪鋪的整整齊齊,不見褶皺……
陳子昂走上前,伸手在床上摸了兩下,又轉身,朝房間里環視一周。
良久,他突然苦笑起來。
“這丫頭,也忒膽大了!“
“怎么?“
“床鋪是涼的,沒有絲毫溫度,顯然昨晚那丫頭就沒有在房間里睡覺。
還有,她的寶劍,弓箭也都不在……十六,你找找看,那丫頭隨身用得兜囊可還在?“
十六忙在屋中尋找,但結果……
裹兒更眉頭緊蹙,走到陳子昂身邊,輕聲道:“叔父,幼娘會不會是……“
而陳子昂則苦笑道:“除此之外,怕是沒有別的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