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豪雪,染白了神都。
人常說,瑞雪兆豐年。可是對洛陽人而言,這一場豪雪,似乎并未帶來太多好運。
長安元年,絕非是一個平靜的年份。
在這一年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讓許多洛陽人,感到惶恐。
相王李旦被趕出洛陽,似乎意味著已經遠離了中樞。
朝堂上,人事變動頻繁,令人有一種目不暇接的感受,也顯示出武則天情緒上的變幻莫測。
河北道,遭遇大旱,只是流民南下。
震國國君大祚榮屢次興兵,雖然每次都敗退而走,卻給幽州造成了實實在在的破壞。
新羅國在朝鮮半島崛起,隱隱流露出對抗中央的態勢。
大祚榮見此情況,于是又與新羅聯盟,把控制的疆域擴大許多。
此外,契丹人也在蠢蠢欲動,但是迫于薛訥的威勢,不敢輕舉妄動。突厥可汗默啜,在入冬后再次寇邊。這一次,突厥人攻入了并州,擄走萬余百姓后,返回大漠。
吐蕃人,再次出兵偷襲沙州。
安南人造反,殺死了安南大都護曲覽,聲勢浩大,挑動了大半個嶺南道陷入動蕩……
以上種種,無不顯示長安元年的動蕩。
在這一條條壞消息不斷傳來的情況下,武則天的情緒,也變得越發的古怪,難以捉摸。
一隊車馬,駛出了洛陽城。
由于才下了一場大雪,道路顯得有些濕滑泥濘。
可是車馬行進的速度卻奇快,碾壓著路面的結冰,冰屑飛濺。
“三郎,快一些。”
“我知道了,你別催,馬上就到了!”
趕車的人,是一個少年。
他濃眉大眼,透著一股子莽撞之氣。膚色略顯黝黑,顯示出長年在戶外活動的健康。
道路濕滑泥濘,但是少年趕車的技術卻非常出眾。
馬車有些顛簸,不過速度絲毫不減……他一邊催趕車馬,一邊大聲的說話。
“阿姐休要擔心,祖母生氣固然不假,但大兄和姐夫畢竟是自家人,不會有大礙。”
“話是這么說,可是我這心里……”
馬車里,傳出了一個柔弱好聽的聲音。
她沒有再說下去,閉上了嘴,但少年卻能夠感受到,她內心的焦慮和恐懼。
“駕!”
他不敢怠慢,揚鞭催馬。
遠遠的,翠云峰已經隱約可見。
桃花峪中,白雪皚皚。
一座簡陋的茅屋外,正站立著一個妙齡少女。
峪谷中的景色是極美的,可是她的眼眉間,卻流露出一絲絲的哀愁。
“道長,水開了。”
從茅屋中傳來清脆的聲音,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圓臉少女,蹦蹦跳跳跑出來,沖著道裝妙齡少女說道。
那道裝少女卻未回答,只癡癡看著屋外的雪景。
“小鈴鐺,馬上就要年關了。
兕子哥哥說很快就會回來,可是今年都要過去了,他還沒有回來……他,是不是把我忘記了?”
“道長,你可不要胡思亂想。”
圓臉少女聞聽,腦袋搖的好像撥浪鼓一樣道:“前日陳先生過來不是說過,公子而今在莽荒之中主持戰事,通信也不太方便,所以才沒有消息。公子他,不會忘記道長的。”
“可是,總要有個消息才是。”
道裝少女臉上的愁容越發清晰,她苦惱說道:“這已經過去了半載,卻連個書信都沒有。
你知道的,那個小蹄子跟在他身邊,想必很得意。”
“道長……”
圓臉少女想要再勸說,卻見那道裝少女一擺手,打斷了她的話語。
“算了,徒添煩惱罷了。
走,咱們去泡茶……嘻嘻,我定要學會一手出神入化的茶藝,到時候兕子哥哥定會吃驚。”
說著話,她轉身便準備返回茅屋。
卻在這時候,一陣犬吠聲傳來。
四只獒犬在谷口叫喊不停,引起了少女的注意。
“是誰來了?”
“道長,你去泡茶,我去看看。”
道裝少女點點頭,便返回屋中。
茅屋很是簡陋,但陳設卻透著一股子雅致之氣。
一張茶船旁邊,擺放著一只紅泥火爐。火爐中,炭火通紅,爐上的陶壺則冒著水汽。
少女走到茶船后坐下,素手伸出,取來水壺,準備沖泡。
就在這時,屋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裹兒,裹兒救命!”
少女手一顫,水壺里一歪,險些把沸水倒在手上。
不過,她卻未生氣,而是抬頭疑惑向外看去,同時站起身來。
那聲音,她并不陌生,正是自家姐姐,永泰郡主李仙蕙的聲音……
裹兒是在仲夏時節返回洛陽。回到洛陽之后,她少不得受到了責罰。偷偷摸摸的跟著楊守文跑出去,著實嚇壞了李顯夫婦。不過,李顯夫婦雖然不高興,卻并未太生氣。
老閨女總算是回來了,又怎舍得斥責?
更何況,裹兒脾氣不好。
惹急了她,她再翹家離開,才是大麻煩。此前,她出去有楊守文照顧,李顯雖然焦慮,卻并不擔心。可如果她再翹家,就沒了楊守文的關照,出了事誰能負責呢?
所以,裹兒回來之后,李顯也只是不痛不癢的責備了一番。
倒是武則天,先是稱贊了裹兒,又嚴厲斥責了一頓,并下旨讓她返回太微宮,并且不得走出翠云峰……一開始,裹兒倒是不在意。反正楊守文很快就會回來陪伴她。
誰料想這劍南道的事情是層出不窮,接連發生戰事。
楊守文這一去,就是半年沒有音訊。
若非有李林甫、楊墽等人時不時來通風報信,只怕裹兒早就忍耐不住,跑出翠云峰。
楊守文不在,桃花峪卻在!
裹兒回到太微宮后不久,便從山上搬到了桃花峪。
峪谷冷清,楊承烈也擔心她太寂寞,于是就答應了她的請求,把四只獒犬留在谷中。
反正獒犬這一趟出去,和裹兒也熟悉了。
留在峪谷里也沒什么,還能保護裹兒的安全。
當然了,那桃花峪之中本就很安全。武則天命裹兒在翠云峰思過,又怎可能沒有安排?
“阿姐?”
裹兒忙快步走到大門口,就見李仙蕙神色慌張,在小鈴鐺和小饅頭的攙扶下跑上來。
而在她們身后,則跟著那濃眉大眼的少年,正是李重俊。
裹兒走上前,攙扶住了李仙蕙。
“阿姐,出了什么事,竟如此慌張?”
“裹兒,救命啊。”
李仙蕙似乎已經亂了分寸,言語有些錯亂。
倒是李重俊走上前,沉聲道:“裹兒,大兄還有姐夫他們,惹了禍事。”
“什么禍事?”
“陛下,陛下要打死他們。”
“什么?”
裹兒聽聞,大吃一驚。
武則天狠辣,她當然知道。
不過,對于第三代而言,她還算慈祥。
這怎地好端端就要打死大兄和姐夫?別人不說,大兄可是皇太孫,是父親的長子。
“前幾日,大兄他們在北市和二張起了爭執。
祖母后來就責怪了他們一頓……大兄他們感覺委屈,于是就在酒醉之下,說起了內闈之事。他們可能說的有點過了,結果不知道怎地就傳到了皇祖母的耳朵里。
祖母非常生氣,就把他們叫過來斥責。
也不知道大兄是怎地,竟然當眾頂撞起了祖母,以至于祖母大怒,要打死他二人。”
其實,關于武則天和二張之間的事情,傳揚的沸沸揚揚。
武則天權作沒聽見,也就不理不問。
關鍵是,前些日子有鳳閣鸞臺平章事朱敬則上疏武則天,對二張之奉宸府嚴加斥責,其中更不泛提及了一些宮闈之說。武則天表面上不在意,可是心里面卻有些惱火。
如今,李重潤和武延基二人竟然當面談及,更令武則天勃然大怒。
加之這些日子來,她心情本就不好。
默啜南下,擄走并州百姓;吐蕃兵進沙州,戰事焦灼;大祚榮在東北屢屢進犯;還有安南的戰事……原本以為可以很快平定,卻不想叛軍聲勢浩蕩,把大半個嶺南道都卷裹進了戰火之中。楊守文在十月初,滅僚子部,解甘棠州之圍。可是叛軍卻接連攻克湯州、西平州,未必邕州……這,可是著實大出了武則天的預料。
嶺南道的軍備,竟如此廢弛嗎?
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本就讓武則天心煩意亂。
而朝中,又傳出了希望她能夠召回相王李旦的聲音,使得武則天更不勝其煩。在這種情況下,李重潤和武延基激怒了武則天,二人哪怕是皇親國戚,也有性命之憂。
裹兒聽了李重俊的解釋,心中暗自叫苦。
“父親那邊,可有求情?”
“祖母已下令關閉上陽宮,任何人不得進入。
父親和姑姑,已經在上陽宮外等了很久,卻不得其門而入。我思忖著,裹兒你平日里最得祖母寵愛,若你出面求情,說不定能夠讓祖母息怒,救下大兄和姐夫。”
“裹兒,求你了!”
李裹兒也不知所措,心中叫苦不迭。
沒錯,武則天是寵愛她。可現在,她正處在氣頭上,裹兒就算去了,也未必能見到武則天,該如何勸說呢?
但她也不能袖手旁觀。
武延基?她并不在乎,死就死了。可李仙蕙的懇請,她卻不能不管,必須要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