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香味有鬼!
蘇留從踏入這大廳內的第一刻起,就察覺到了空氣里浮現的那一種奇妙的香氣。
這是一種很難用言語來描述的氣味。
如麝似馨,這種氣味聞起來淡若無物,入得肺里,卻陡炸開一種濃烈醇厚的古怪味道。
只讓人覺得渾身的熱血都一下子就沸騰了起來,沖到了腦子,有一種飄飄然的沖動要去做一番大事。
馬上去做,亟不可待。
所以,廳內每個人眼神里幾乎都帶了一些不易察覺卻很濃烈的,這一點可能連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
蘇留發現了。
“有問題!”
蘇留幾乎是反應過來的第一時間就屏住呼吸,推東內力驅除縈繞在心里的那一種夢幻一般的感覺。
等他靈臺一清,看到的一切,就又不同了。
三個。
廳內可能對自己造成麻煩的,只有這三個人。
一個是“縮”在白冷泉的寬大的影子里,極小,似一只猴子,五尺的身高,身著黑袍,幾乎與那暗黑的影子融為了一體。
雖然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蘇留隔著人群,卻嗅到了一股濃烈的嗜血。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高手。”
蘇留心里一凜,目光轉動,不便在白冷泉的身上再多停留。方才殺機一露,那個罩在黑影里的矮子已經看了銀面金玉幫這邊人群一眼。
蘇留佯作喝酒,目光掃視廳內眾人,又找到另兩個了不起的人。
這兩個人不同那個隱在陰影里的矮子,他們站在了明處。
兩人一左一右,站在首座白冷泉的兩邊。
左邊這人倒似尋常漢子,面貌也普通的緊,蘇留卻緊緊地盯著他腰間掛著的刀了。
刀有什么好看的?這廳內帶刀的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有,這把刀好看。
這一把雪亮的刀,無鞘,造型更奇特。刀柄長一尺,刀鋒極寬,極闊,刃長三尺有余。刀刃背部有凹槽。
更奇特的是他在喝酒的時候,他的左手,卻始終沒有松開過那把寬刃掃刀,似握非握,這種姿勢蘇留慣用刀的。自然也不陌生。
這是在一種下一刻就要爆發拔刀的狀態,每一個來跟他敬酒的好漢都夸他海量,他也來者不拒,嘻嘻笑著一飲而盡,每一個向他敬酒的放佛都已經不是人了。
是一個個下一刻就要斷的頭。
他有這個把握,那一把左手刀。
蘇留看到這把刀,突然又喝一杯酒,這酒也是極好的,可是有人不愛喝。
白冷泉右邊站著的那人,看起來就不愛喝酒。
這是個藍衫的老頭子。身材極高極大,面皮紅光滿面,須發花白。
若有四幫中的人物上前來敬酒,他連笑都沒有笑,只用目光一橫,那種撒潑耍賴慣了的江湖好漢登時就在這個看起來面無表情的老頭子前邊灰了面,不敢再勸,噤若寒蟬地退了。
今晚的白冷泉顯然是極得意了,他搞定了三家幫派,以后潁郡再沒有四大幫派的說法了。
只有大聯盟。雄虎幫一幫獨大,白老虎掌權,豈不是自己就是二號人物了?
白冷泉大馬金刀掂著肚子坐在那一個極寬的鑲金座上,倚紅偎翠。那兩個身價數千兩如花似玉眼看堪折的頭牌姑娘就一左一右地給他度酒。
他正左一杯,右一杯,喝得不亦樂乎,也喝得豪氣大發。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良宵對空夜。
雖然事先服用了這股惑人心神異香的解藥,他呼吸都漸漸地濁重了幾分。此時起身,向眾人告退,不住地向人請罪:“冷泉不勝酒力,不勝酒力,各位同道兄弟們海涵、海涵,我這就先去了。”
“哈。”
群豪也爆發一陣喜聞樂見的哄堂大笑,蘇留放下了酒杯,聽見有人叫道:“大公子,悠著點,可莫要閃了腰罷。”
馬上有一個三江幫的中年人接口道:“多少家的小娘都知道,大公子龍虎之軀,潁郡聞名,你卻不懂了,畢竟太年輕了。”
“哈。是在下輸了,來,老兄,咱們且飲過此杯。”
兩人抱作一團,痛飲狂呼。
無數類似的情況,一一發生,誰也沒有攔著白冷泉,也沒有人敢攔著他。
他醉眼迷蒙地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退往了后堂,那三個高手,前后將他護得嚴嚴實實。
蘇留動了,臉上依舊罩著銀面,衣衫也是金玉幫的那一套,金色衣邊。
只不過,蘇留人卻已經不在廳內了,誰也不會發現他的存在,消失在這百多個心情激動的漢子里,對蘇留而言本來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此時雨仍然沒住,還在下雨,滂沱大雨。
這間天香山莊最氣派的大屋顯然就是雄虎大公子白冷泉下榻場所了。
“藍老,陰兄,老左,你們也去尋些樂子吧,今日不但連潁郡全部有名的花魁都到了場,我特地差人去臨縣劫了幾戶良家,昏在周邊屋內,各位自便了。”
那是白冷泉的聲音,輕飄飄,好像已經在云端。
接著就一陣沉默,似有人意動道:“不如?”
立時有人懶懶接道:“好啊,今晚誰敢動手。”
那個老頭子的聲音,蘇留卻始終沒有聽到。
那兩人齊齊問:“藍老,不如?”
沉默。
“罷了,有天鷹樓的藍大先生在,咱們且快意一會。”
藍衫老頭好像是個死人,依舊沒有回話,然后兩人的腳步聲遠去。
蘇留還沒有動,他在等一個機會。
時間已經從戌時到了亥時。
蘇留還是悄悄伏在屋檐上,他完全可以感受到連成線的雨珠子打在自己的身上每一個部位,只不過他心跳均勻悠長,幾不可察覺,就像一只貓,四肢吸附在屋檐青瓦上,姿勢怪異,身體卻十分舒展,下一刻就能爆發出真正的全力一擊。
這樣烏沉的天。這樣大的雨。
這樣昏暗的屋檐上,下邊的人即時目力再好,五感再靈,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屋檐上靜靜伏著在聽房內響動判斷位置的蘇留。
這樣萬無一失的情況下。還有什么人會注意到蘇留?
有了,蘇留正眨一眨眼,就駭然地發覺自己已經聞到了今天以來第二股特殊的氣味。
這股氣味比他聞到的第一股氣味,還來的濃烈致命。
更來得無從躲避。
這是一種,會殺人的氣味。
氣味怎么會殺人?
這樣滂沱大雨。沖刷一切,還有什么殺人毒氣能多存一刻?
答案當然是不能,若真有這樣兇烈的毒氣,早殺得世上尸橫遍野天下哀鴻一片了。
氣味自然不能殺人,但是蘇留眼前這氣味的主人,一定是會殺人的人。
蘇留剛一眨眼,睫毛上的雨水就被他彈了出去,那一滴雨珠混雜在這一陣大雨里消失不見。
他的面前,卻多了一個人。
準確的來說,是一個老頭的花白的人頭。這個藍衫老頭子一手攀著屋檐,此時離蘇留正有數尺的距離。
那一雙冷目,如電一般,在這一片昏暗里就如電一般。
他身上有氣味,一經驟雨沖擊,猶然未散,那是一股強烈的老人身上獨有的腐朽的氣味。
那腐朽的氣味混合著他雙目中電閃的殺氣。
嗆鼻。
蘇留皺眉,反應卻極快,袖子一揚。
“嗖嗖嗖”
這一時間,怕有十多枚銀針破空急閃而去。銳風迎面,這藍衫老頭卻不言語,頭微微一側,右手一按。身子已經輕若無物地飄上了屋檐,那十數枚銀針就落了空去。
蘇留這飛針殺法,其實也是攻擊性偏弱了,對付一般尋常的江湖漢子,射中了重穴要害,便能奏效。但是對上了稍有防范的高手,幾乎沒有任何作用。
那個藍衫老頭也奇怪的很,按理來說此時他該是出聲驚呼,引來眾人合圍拿下蘇留。
他卻一聲不響,半聲不響,口中烏悶悶地低呼怪咆一聲,倏地一探手,身子便前沖掠,左手呈現爪狀,直抓向蘇留脖頸,動作快如急電。
蘇留卻顧不得那么多了,心里微微一凜,腳下神行百變踏動,先往后直直地平移了三尺,后往后微微一仰,堪堪避過了這一爪陰殺,仰頭間銀針再出,寒光一點飛射藍衫老頭雙目。
蘇留雖未著了這一抓,但這一抓的破空氣勁卻還是刮到了臉上,辣辣的生痛。
那老頭右手一并,豎掌一拍,“叮”的一聲,便如同金鐵交擊,登時將蘇留的這幾枚奔面而去的銀針拍落。
此時前邊大廳里歡聲震天,蘇留跟這個藍衫老頭子兩人半點言語也無,身子相對,都是端凝不動處于已經一種極靜的狀態,只有連綿成線的大雨才是動景。
兩人卻各自皆知,眼見得便有一場生死之局了,不是他死,就是自己要亡,斷無幸免。
白冷泉的寢屋守衛并不太森嚴,只帶這三人。
那兩個高手卻好像對藍衫老頭十分有信心,留他一人在守,自顧尋歡。似乎有這個藍衫老頭子在,就好似能讓白冷泉安然無恙一般,當然這藍衫老頭方才的那一抓,也已經充分顯示他必然是不容小覷的高手了。
蘇留長長地吐了口氣,又重新斜斜背在背后的轉輪王劍終于得出,緩緩地出鞘,劍音極輕。那個藍衫老頭看到蘇留這一把劍,瞳孔遽然收縮,身子一動,雙臂一振,便如同一只蒼鷹凌空飛掠而來,兩臂交相互展,如重斧大戟直劈,取蘇留肩背。
“啪”
當空嘩嘩的雨聲之中,突然傳來了這一聲破空悶響,似乎空氣被他這一爪抓爆了開來。
蘇留腰背一擰,又退,這藍衫老頭的這一抓威勢,顯然內力修為已經在自己之上了,確實硬接不得!
此時他的真氣已經運轉到了十二分的地步,臉上紫氣一閃,轉輪王劍隨勢而變,劍鋒驀地翻折,刺藍衫老頭膻中穴,藍衫老頭須發怒豎,探手就往蘇留劍刃抓來。
蘇留腳步前后相易,竟鬼魅般地旋身相近,劍身游轉若游魚不可捕捉,畫了個圓弧,如鬼影追附,直刺藍衫老頭的背后要害。
劍尖吞吐不定,極可能攻向他的脊椎,也可能再度發生彎曲,刺入藍衫的后心,只要一傷到這兩處,任他是神仙手段也救不得了。
藍衫老頭果然心里存了搏殺蘇留的心思,死不肯退。
這下卻也中了蘇留算計,無論你進,還是退,總有一劍在等著你。
藍衫老頭飛進之上,白眉一皺,忽然覺得不對,想要轉換身法逃遁,卻已經來不及了。
當空冷光若電,劍光自轉輪王劍上奔涌而出,瞬息功夫,已激沖至藍衫老頭的胸腹要害!
進,又殺不得。
退,必死無疑。
“呼”
藍衫老頭一爪如龍,整個身子送到了蘇留的劍前。一抓而來,蘇留肩背一聳,卻還是中了這一抓。
登時給他抓了一片血肉。
不過蘇留可不會給他思考變幻的時機,只在他身前三尺,一劍飛掛,斬中他前胸至腹部。
兩人交手,都只在兔起鶻落之間,也只不過是數招之內,便分出了勝負,勝負一分,生死立決。
藍衫老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那一雙足有常人兩倍厚寬的鐵掌,指尖還有蘇留的血肉。
他猶自回憶蘇留那一劍。
那一劍蘇留由辟水劍法轉作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里的一招殺劍,末了劍勢一折,再轉嵩山派的一十七路長短劍法,都在霎時間完成,這劍招之間的相互變幻,隨心從意,便猶如鬼魅一般的難測,尤其是最后這一劍劍勢雄渾,較之尋常的刀招也不輸霸道了。
這藍衫老頭想來也不知道蘇留會有這樣的詭異多變的劍法。
直被蘇留這一劍開膛破肚,他內功精湛,為人更加狠厲,一爪還是撕走了蘇留肩上一塊血肉,這藍衫老頭倒也還沒有登時死去,摔落在屋檐上,口中嗚咽無語,手腳在無意識地抽顫。
蘇留劍尖一動,挑開了他嘴巴,發現卻是一個啞巴,無怪乎說不出話來,這也是天意使然,藍衫老頭顯然是對自己的武功有十足的自信,不然縱使他無法出聲提示,也可運足內力穿破屋頂,警醒眾人。
人之將死,其氣也淡,藍衫老頭那第二種濃烈到殺人的腐朽兇烈的老人味與殺氣,才漸漸地淡去了。
只剩下第三種氣味,藍衫老頭的血已經被屋檐上雨水沖刷,嘩啦啦地落了下去,空氣了便有了這一種淡淡的氣味。
這就是蘇留聞到的第三種埋葬繁華的氣味。
這埋葬繁華的第三種氣味,是原本粘腥到讓人想吐、更多是會讓人暴走沸騰的:
此時蘇留探首一看,雨勢仍然未止,只有水聲垂流而下,嘩嘩作響。
屋檐下將竟然一個人也沒有,蘇留面前便再無阻礙,只有那一顆碩大的人頭,只待自己來割,他彈一彈劍,也不再收入鞘了,就這樣明晃晃地在雨里沖刷。
雨那么大,蘇留只在心里騰起了一股火,很想吟前世的那一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