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留抱琴按弦凌空而落,天龍八音終罷,當真是人琴俱忘,此中幽微非知音者不能察也。
生受了這天龍八音的天鷹上人不太好受,原本烈血沖騰的暴血大法使他功力悲傷倍增,卻被蘇留八音轟散,此時臉色蒼白如紙,他忽然覺得與自己相抗的蘇留已經與天地相合,無分彼此,人力尚有窮盡數,真力衰竭還要借之天地,又如何能與天地相抗?
他奮力催使了神鷹大九式在空中挪轉騰移,恣意狂舞,想要化解這八音之力,但是完全無法做到,體內如一股洪荒巨流在瘋狂的暴走涌動,自己體內的真力卻漸漸凝滯,血脈逆流倒沖,胸口一痛,仰面便倒。
“原來在你上樓奏響第一弦的時候,我便已經注定要輸了。”
天鷹上人在地上翻身站起,慨然長嘆,道:“今日是我技不如人,輸給了你,你要殺要剮,都只沖著我來吧。“
天鷹樓眾人紛紛潸然動容,叫道:“樓主!”
天鷹上人只是一抬手,眾人登時便靜了下來,他猛地吐了一大口血,繼續道:“天鷹樓其余弟子聽令,今日即便是我死了,也不要去向云水劍宮尋仇!”
“傳我的命令,自此之后,見著了云水劍宮之人,立時退避三舍,誰若不遵,便不再是我天鷹樓的弟子。”
頭發花白的天鷹上人再也不復原先的雄魁氣概,大概也沒有人會想到地榜小宗師列名第三十九的天鷹上人會這樣干凈利落的敗在名不見經傳的蘇留手里。
地榜小宗師,不說猖魏一地,便是整個天下之間,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每一人都有極大的造化機緣在身。
“好,兒子不成器,老子倒是條好漢!”
蘇留收掌大笑,隨出一道真力,浩浩然不可抗拒,將天鷹上人從地上扶了起來。相較心機陰沉下手暗算的神鷹公子,他老子天鷹上人倒還算是個磊落光明的人物。
拿得起,放得下,放不下也沒有關系。
蘇留笑道:“你是個明白人,我也給你說清楚,你兒子神鷹公子聯合了神槍會的千劫萬劫雙槍侯、大雷門五雷轟頂一齊暗算我,結果便死在我的手里,如果你要向我報仇,隨時都可以來云水劍宮找我,我等你。”
這天鷹樓頂樓里邊,雖然都是天鷹一脈的核心人物,但是畢竟親疏有別,乍然聽聞這個天大的陰謀,嘩然色變。
“今日我不殺你,等下一次你我相見之時,我必殺你。”
天鷹上人原以為自己已經必死,卻不想蘇留竟然放他一命,手指如鉤,無端微顫,復雜道:“好,好,好一個孽子!”
他一聲長嘆,心死如灰,高大的身子好似縮頹了數寸,連背都微微佝僂起來。
此時蘇留一道劫力在他的隱脈之中躥出,倏地消隱不見,蘇留心里哂然:勝負成敗,并非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得開的,這天鷹上人遭受了這樣的打擊,只怕是自此之后再無爭雄江湖之心了。
到得沖擊大宗師關隘,像云水劍主楚狂人這般斷臂身殘,固然是十分可能之中只余一線,但是這種心靈中留下了陰影的,更連一分的可能性都沒有。
此時,天鷹樓的高手們齊齊站立,臉上的神情可說是復雜至極,或不甘、或恨意、嫉妒、迷茫皆都有之。
蘇留高歌而去,天鷹上人委頓獨立,有一種英雄遲暮的蕭索,天鷹樓幾位蠢蠢欲動的高手,便是縱橫江湖威名赫赫的“九神禽”,這九人以飛禽為名號,都是天鷹樓核心中的核心,這九人中之一的禿鷲瞧著蘇留背影,登時便紅了眼珠子,道:“樓主,叫他這般離去,是否太過便宜他了?”
九神禽里的另外一人綠雀接口道:“樓主,不如我們追身上去,動用天鷹部三千精銳弟子,將此人伏殺當地,也算是一了百了,更出了這一口惡氣。”
天鷹上人花白的眉毛顫了一顫,道:“你們說的容易,要這三千子弟圍殺此人,倒時候不知道要死多少。”
“不跟他交手,根本不知道他的可怕之處。這人大勢已成,就是是三千子弟齊出,加上你們九人,只怕也攔不住他,還要給他死傷不知道多少。”
“今日的江湖,已經是他的了。”
“等著吧,接下來便輪著神槍會與大雷門了!”
夕陽西下,紅光點點。
云水劍宮那張揚月白紗幔的車駕已經迤邐而去,風塵滾滾之中,形如煙云恍然一夢。
天鷹樓這一塊鎏金雕漆朱紅牌匾,卻好似黯淡了下去...
猖魏一地,司州。
是神槍會的司州。
神槍會在司州勢力如日中天,并不比天鷹樓在平陽城稍弱。
懸月酒樓。
這間酒樓也是司州生意最好的酒樓,上至王侯公子,下至販夫走卒,都極鐘情于這里的明月清酒。
別家的好酒,總失之過重,但是懸月樓的明月清酒卻是世間如此一份,其味腴而不膩,烈且香醇,恰似明月高懸額前,內腑如月光浮撫,叫人感受到的只有清涼甜美,洗去塵俗,而無半點煩躁,可說是色香味三者俱全。
此時,一個玄衣馬尾少女就坐在酒樓最高一層,身邊放著長槍,面色冷凝如月。
面前幾樣小菜動也未動,只有一壺酒。
她正舉杯畷飲的時候,似乎聽見了什么,動作忽地一頓。
人都要吃飯,所以酒樓里一向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容之地,也是江湖上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樓下有人正激烈的討論:
“近日轟傳江湖的事情,不知道大家聽說了沒有?”
“莫不是云水劍宮的新任宮主一舉踏平天鷹樓之事么?”
“正是,昔年天鷹樓鷹踞平陽城,俯嘯天地,多么不可一世,天鷹上人也是稱雄地榜,又號‘鷹揚天地獨此駿’,三日之前,已經給云水劍宮的宮主單人獨劍踏破山門了。”
“據傳聞,天鷹上人經此一戰,被云水劍宮的宮主傷了根本元氣,以后怕再沒有爭雄的心思了。”
“看樣子,這個云水劍宮的新任劍主是要拿三大宗門勢力開刀了。”
“我有可靠的小道消息,聽說此時的神槍會已經請來了強援對付劍君,大雷門也有動作,請出了門內不世出的老怪物。”
馬尾少女若有所思的淺飲了一口,纖手摩挲著桌上的那一桿雕紋了玄奧古篆的長槍槍身。
看熱鬧的從來不嫌事大,只怕是事情太小太無趣,以至于沒有熱鬧可看,樓下議論之聲,已經漸漸趨于興奮熱烈:“閣下說的是威震江湖的南北雙雷神吧,沒想到,連南北雷神都被請回來了!”
“什么,此話當真?”
“這還有假,南雷神雷仲,北雷神張孝友,雙子齊星并列地榜,雷音震蕩,可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
“可有好戲看了”
在眾人還在熱烈的猜測后事如何的時候,那個扎著馬尾的少女輕輕的放下了酒杯,提槍,斜背在了背后,然后起身下樓。
如果有人注意到她,一定會發現這個女子除去了清冷好看之外,身形亦是窈窕婀娜,雙足修長,但是她每走一步,卻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三尺的距離,絕對的標準,不多一寸,也不少分毫。
這樣的控制力,簡直是駭人聽聞。
等到整座樓的人驚艷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的時候,她依舊清冷如月,目光直視自己前路,不為所動。
背后長槍紅纓輕輕揚起,馬尾也在一跳一跳。
車輪滾滾而動,卷起風塵三千。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車廂之內,別無余人,只有蘇留與林兮兩人。
自天鷹樓一會天鷹上人之后,又過了數日,蘇留也沒有施展輕功趕路,只坐在云水劍宮宮主的車駕之中,經由平陽城一路到了地處猖魏中部位置的司州。
行路之間才漸漸的得聞:神槍會是司州本地大族,會長復姓上官,單名一個鼎字,上官一族在猖魏司州經營已久,勢力極大,神槍會中的弟子是千萬,天資神駿者也不在少數。
“是上官么?”
蘇留喃喃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來吞云從龍飛神槍,只在先天之下,便隱隱的見著崢嶸,力斗黃泉密教的先天高手,同樣都是復姓上官,但是說起上官大師姐的來歷,卻十分神秘,蘇留不是八卦之人,也沒有刻意打聽,只是憑著印象,上官大師姐比起千劫萬劫槍侯,雖然內力可能還有差距,但是吞云從龍飛神槍比起千劫萬劫的連環縱橫槍道,可說是各有千秋。
不過,眼下也無須多想,神槍會的總壇設在司州沛郡,不一日便可到了。
車廂內的林兮手里捧著這一冊厚實的古卷,小心翼翼的翻看,不時的吐吐舌頭,一副用心鉆研但是蹙眉發愁的的樣子,終于道:“劍君,這云水劍典太過晦澀玄奧,我看不太懂。”
蘇留當然明白她的處境,不過既然領會了楚狂人的意思,也就收下了這個弟子,更打算好好的打磨雕琢這一塊璞玉,總須花費不少心思。
從前她哪里有資格參看云水劍宮的高深秘籍,一身所學,都只是劍宮的基礎武功,還是東拼西湊學來的,并不系統,此時蘇留給她本門最高的絕學,她固然是欣喜雀躍,但是更多的卻是一種乞丐忽然之間猝得萬金,不知如何揮霍消費的感覺。
蘇留睜開雙眼,見她愁容,淡笑道:“云水劍宮以劍立道,門內一十三劍峰,便有一十三種不同的高深劍法,在參悟這一十三種劍法變化之后,直指本心,才能參悟云水洗心劍精微妙旨,總離不開這個劍字,你明白的么。”
林兮似懂非懂,垂首黯然道:“弟子資質愚鈍,看了三日,只覺得一十三種劍路都極是精深,至今都沒有什么心得。”
蘇留輕笑道:“這也怪不得你,若給你看了三日,就參悟透了,那豈不是羞殺劍宮一十三劍君么,過一個月便能橫掃天榜了?你如今要做的事情便是扎穩根基,如此日后修煉才可以事半功倍。”
蘇留自己是過來人,才知道根基深厚的好處,天道酬勤,在后天之時,越是拋卻諸般雜念沉心武道,花費越多時間打磨自己的內力,便越能使得自己的根基穩重,到了先天之上的境界,才能如魚得水。
諸般際遇,都是錦上添花,只有永遠保持一顆勇猛精進的向上之心,才是根本。
其實若非如此,哪有今日之蘇留。
林兮俏面一紅,道:“弟子的天資如何能跟一十三位劍君相提并論。”
蘇留道:“你何必妄自菲薄,我選你做我門下的弟子,自然有我的道理。我問你,你心里所想的劍道,是怎么樣的。”
林兮遲疑半響,才道:“我,我只是一五一十的照練本門劍法,至于心里的劍道”
她目中綻放出了奇異的光亮,喃喃道:“或許跟云水劍主一樣,揮劍云水間,不慚天上仙。”她或許覺得自己話說的大了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接了一句,道:“不過我也只敢想想而已。”
其實她生性堅韌,資質也算是上乘,確實是個好苗子。要不然也不會自己修至后天第七層境界,只不過慣遭了冷眼,對她的自信心嚴重的打擊。
這也是環境造就了性格,要想她能發揮出自己的潛力,那也簡單,加強自己的自信便可。
蘇留指了指她手里捧著的厚重古冊,淡笑道:“揮劍云水間,不慚天上仙,你如果能將這一部云水劍典悟徹,未必不能達到昔日劍主的境界。”
當下蘇留拂袖彈指作劍,便用云水劍典里的劍法,只是指劍,卻能劍劍得個中神意,使過了青蓮劍術之后,又是黑蓮劍經,車廂內似有一朵朵詭艷的黑蓮在蘇留的指尖綻放,之后白水劍經等等,劍法招式全無破綻,一如劍典之上的標準。
林兮看的入神,便悶悶的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雙手如劍絞動,一路卻也不說話。
只聽得嘎然聲響,車駕倏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