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間,從晉陽去往平遙的古道上,一支隊伍迤邐而來。
此時北地的冬天還未徹底過去,北風依然在天空肆虐,吹的隊伍中的旗幟烈烈作響,人們也都是縮手縮腳,盡量想讓自己暖和些。
這支隊伍很是臃腫,有著很長一串兒的馱車,馱馬,后面還跟著一大群的牛羊,在隊伍周遭,一隊隊的兵卒則護衛在隊伍旁邊,人喊馬嘶,聲音噪雜。
顯然,這是一支運糧的隊伍。
開春了,冰雪漸漸消融,天氣雖還很冷,可比之深冬已經暖和了許多,從北邊兒過來的糧隊也一日多似一日。
從代州三郡,到絳郡的一路上,這樣的隊伍不知道有多少。
南邊兒還在不停的打仗,北邊兒卻已經差不多徹底安定了下來,而這些糧隊給沿路郡縣村鎮帶來了不少的好處。
青樓妓館是最直接的受益者,而酒樓,茶肆,糧鋪等最基本的營生也逐步出現,讓這些飽受戰禍蹂躪的地方恢復了些許的活力。
這種繁榮到底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沒多少人去在意,普通百姓只知道安定的生活正在靠近他們而已。
平遙縣從往來運送糧草輜重的隊伍身上無疑受益良多,荒無人煙的景象很快就成為了過去。
平遙縣如今可以說是并州境內府兵人家最多的一個縣,數萬唐軍降卒在這里安家落戶,他們大部分都是晉人。
還有一些是呂梁山上的流民,有的聽說戰亂已過,便急急的回到了家鄉,有的則是被官兵捉住,送到了平遙縣。
另外一些人則來自晉陽,他們對土地山林的熱情比其他各類人等都要高漲,他們一旦來到,便占據了許多的良田和山林,順便也讓窮的叮當響的縣城庫房有了一些積蓄,同時也稍微緩解了平遙縣的糧食壓力。
在去年,西河郡太守張云智到任后頒下了很多政令,重新記錄戶籍,分發田畝,并嚴令各縣分發田畝后,立即翻耕土地,以便來年耕種。
同時也還要召集百姓修建村莊,房屋,修繕城池,溝渠等等,可以說,去年下半年整個西河郡上下都忙碌成了一團兒。
要說大業末年到如今,晉地哪里受創最重,那肯定是代州無疑,作為邊地,內外交困之下,最終代州由鼎盛時的百多萬人口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多些,之后幽州之民遷入,稍有緩解。
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馬邑,雁門等地,都不會改變男少女多的社會結構,而這里說的很長一段時間,是以十年為單位來計算的。
除了代州三郡外,受到稅賦,勞役,戰爭影響最大的就數西河郡了,位于并州側后的它不是受創于外敵,而是內戰。
大業年間的各種苛捐雜稅和永無休止的勞役就不提了,李破和李唐的戰爭以及隋末匪患弄的西河郡幾乎是十室九空,比代州三郡也沒強到哪里去。
可能唯一比代州要強的多的地方在于,他有著許多肥沃的耕地,水源也不缺,山林資源更為豐富,所以也就讓更多的流民得以存活了下來,而他要是恢復起來,比代州也要快的多。
以平遙縣為例,只過去半載有余,人口便增加了不少。
流民們拖家帶口來到這里,開始辛勤耕耘,被俘的唐軍士卒漸漸也安下心來,在這里忙碌的建設新的家園,到了去歲秋末,很多人都送信給家中的妻兒老小,讓他們來平遙安居。
到了這一年的二月,平遙縣基本已經形成了以府兵人家為主,其他各色人等為輔的人口結構。
郡守張云智終于算是稍微松了口氣下來,開始按照并代兩州的路數兒,仔細的建起了他的郡守府。
要說西河郡的吸引力還是比較大的,完善各級官吏組成,恢復官職體系以及律法約束等,其實并不算費勁兒。
接下來這一年張云智要做的事情還很多,首先就是春耕,接下來還要花大力氣繼續剿匪。
張云智很年輕,才干上也不無太多亮點。
可在西河郡太守的位置上,卻表現的非常稱職,顯然,在婁煩任上的從政經歷,讓他得益良多,也非常清楚總管府的治政意圖。
所以他的全部精力幾乎都集中在了恢復民生這一件事情上面,而且在一片空白的紙面上作畫,也很容易得出不錯的政績。
于是,年初的時候,他得到了總管府的贊賞,讓張云智欣喜若狂的是,他能夠隱約得出結論,當那位稱王之時,他這個西河郡太守很可能會有爵位加身。
這會讓他在晉陽張氏年輕子弟里面更為凸顯出來,豐厚的回報讓張云智寫了很長一封書信給總管府回了過去,除了表達自己的忠誠和感激之情外,還加上了一些他對西河郡的規劃,雀躍之情可謂是躍然紙上。
迎接這支運糧隊伍的是新任平遙縣令劉朝宗,這位縣令上任沒幾天,蔫蔫巴巴的還遠未恢復襄陽劉氏子弟的風采。
北方的天氣讓他也很不適應,都開春許久了,竟然還這么冷,令他很是懷疑在這里多呆上幾年的話,還能不能看到故鄉的山水。
帶著一群縣衙屬吏,眼巴巴的瞅著遠方慢慢行來,拖的老長的隊伍,此時他正有氣無力的跟主簿叨咕著,“縣城里的屋子也都該修修了,按照……慣例,你給算算大致能征多少人出來?”
主簿聞言,裹緊身上的官袍,盡量裝出“天真無辜”的樣子,“縣尊……按照慣例,西河郡要免三年錢糧,這才一年不到,怎么能讓百姓就役?”
劉朝宗明顯楞了楞,可他算得上是西河郡治下最有資歷的一位縣令了,別看只到任幾天,卻也知道了不少事情,隨即便問,“那……我怎么聽聞,去歲郡守府就征發了不少勞役呢?”
主簿苦笑答道:“那都是百姓自愿的,且那些府兵出力最多,縣城里可沒幾家府兵呢。”
這種鉆空子的事情劉朝宗一聽就明白了,“那咱們是不是也能勸一勸百姓,讓他們自愿做些活計?”
主簿瞅了瞅新任上官兒,頗覺對方的腦袋正在脖子上晃蕩,說不定過上幾日就能掉下來了,那么自己是不是就能爭一爭縣令的位置了呢?
主簿yy了一下,卻還是老實的回答,“此事得經太守府下令才成,縣尊若想擅自行事,怕是不妥啊。”
劉朝宗扭頭瞅了主簿幾眼,目光并不凌厲,他也沒看穿人心的本事,可到底是吃過人肉的家伙,瞅的主簿很不舒服。
劉朝宗沉默良久,想著這位主簿倒不是什么奸猾之輩,說的話不像是在騙他,當然,主簿的來歷他也聽說了一些。
這位四十出頭的趙主簿是晉陽人,沒什么家世可言,當初并代大軍南下晉陽,他跟著李元吉跑去了絳郡,等到李神通一戰而敗,趙主簿很快就又回到了平遙任職,官位紋絲不動,卻也躲過了一場戰亂。
很聰明的一個人,如果是幾年前,劉朝宗會非常高興自己的主簿是這樣一個人,可現在嘛,他卻有點提不起精神來了。
他所有的精氣神好像都耗費在了刺殺朱粲和之后的一路逃亡上面,如今到了平遙,恍如隔世的夢幻感一直在伴隨著他。
所以他對猜測主簿的話有多少真假,是真想勸告他,還是只想阻攔他行事,給他這個新任上官一個下馬威迅速的失去了興趣。
既然不能征役,那也就算了,本來平遙縣衙多有破敗,他還想順便修整一下呢。
目視著前方的隊伍越來越近,劉朝宗又道:“吳縣尉又帶人出去剿匪了?”
“是,聽聞西山又有一伙兒賊匪出沒,人數不多,想來吳縣尉也就是帶人出去轉轉,看能不能立下些功勞。”
“嗯,你說這些運送糧草之人,其中有多少民夫?”
主簿被他轉的有點蒙,只能順著他的話頭道:“縣尊不知,這里沒什么民夫,車夫之類,皆由軍卒充任,縣尊方來不久,下官還是……以實情相告吧……聽說北邊兒的代州,已經有三年沒有收過稅,征發過勞役了,今年是第四個年頭兒……應該能看的更清楚些,您說是吧?”
好吧,從大業年間開始,大規模的征發勞役已經漸漸成了常態,所有在隋末任職過的官吏也將此視為了平常事。
勞役確實很好用,官員們覺著農閑時節的人們無所事事,不如征發來干些別的事情,雖說這是隋亡的原因中最重要的一條,可官吏們其實并沒有吸取太多的教訓,或者更確切的說大家還沒來得及從中得到什么經驗和教訓。
像劉朝宗就是如此,而聽了這些,他驚訝倒是有些,興趣也多了些,他倒是很想去代州瞧瞧,不用征發勞役的代州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縣衙估計應該跟平遙這里一樣的殘破吧?
只是運送糧草的都是軍卒?事情好像有些難辦了呢,當然,倒也有些便利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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