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恭仁笑了起來,也許是太久沒有笑過了,所以他的笑的有些僵硬,而且他的笑容很有特點,嘴巴張的老大,聲音卻沒聽到多少,眼睛瞇著,全身都好像在跟著一起抖動,就算瘦的厲害,卻也瞧著特喜慶。
如果這位再長的胖些,笑起來就估計就更像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了。
李破瞧了身上也抖了抖,心說,你這么個笑法不會把自己弄死過去吧?
“主公呼臣表字即可,之前所任官職,皆乃偽官,做不得數,如今想起,臣也羞愧欲死……”
他說的倒是極為懇切,可卻感動不了誰,連他的兄弟楊續在那邊都只是悶頭飲酒,不打算搭理兄長了,何況是李破呢。
到了這會兒,李破其實也就知道,和這人最像的其實是何稠那個官迷,自忖有一身本領,走到哪里都不會被人小瞧了去,于是他們的臉皮也就跟著厚了起來。
李破麾下降人眾多,可和這兩位比起來,顯然都不夠“直接”,扭捏的和小娘子似的,其中就以溫彥博為首。
你瞧瞧人家現在,連主公和臣這樣的稱呼都順嘴而出了,那還用問臉皮厚實程度嗎?也就是不知道,心夠不夠黑而已。
那邊楊恭仁還在說著,“王薄當初適逢其會而已,本人實無足輕重,主公即有戡亂天下之心,此等樣人,殺之倒也無妨……”
“然臣見主公猶豫再三,還能容其茍活于世,可見已存寬仁之心,赦其不死乃早晚間事了,如今一來,不若賜其散官,行于各處,以示主公海納百川,求才若渴之賢名。”
“以臣于河南,河北等處所見所聞,當年之賊首,或已身死,或投他人……以竇建德之輩而論,已為一方諸侯,再非當年之匪人,其余人等,得有官職者多,王薄在其中聲名不小,若主公能赦其不死,當可為眾人之表率……”
說到這里,楊恭仁望向李破。
李破笑笑,這樣不溫不火的建言倒沒有多少驚艷之處,可李破卻覺得楊恭仁這人真是不錯,走到李破如今這個位置,和當初窘迫的劉皇叔可就不一樣了,他不喜歡聽到諸如三分天下之類的豪言壯語,他想聽到的是切實可行之策。
楊恭仁話里的意思他聽的很明白,當初的那些匪人多已絕跡,剩下來的都是些官員,不能再像當初他斬殺宋金剛那樣去做了。
那時候可以說是平亂剿匪,如今呢,你再肆無忌憚的找后賬,便已不合時宜,因為眾人已經得官,你若當即殺了王薄,那還談什么王者氣量呢?
殺宋金剛,羅藝時,讓眾人多有畏懼,其他也就沒什么了,可如今殺王薄,卻會讓眾人心有戚戚,一旦交兵,眾人不想人頭落地的話,定會拼死以抗……
而他只說河南河北兩處,顯然認為這兩個地方的匪首活下來的最多,也離著李破最近,需要仔細對待。
換句簡單的話說,今時不同往日,王薄的生死是小,您的名聲為大啊。
李破聽著頗為滿意,可還是不動聲色,只問道:“若果如此,倒也輕易,只是怕竇建德笑我心慈手軟,可任人欺瞞否?”
楊恭仁心中一定,他知道自己所言這位是聽進去了,這就像他初入國子時見到的考官,有了個不錯的開頭,還需他再努力一點,才能登堂入室。
這次他沒笑,而是垂首為禮道:“竇建德之流,怎勞主公掛懷?山東,河北一地浮屠,其人立于白骨之上,不思天時,不取民意,猶自妄篡天子之號,興兵攻伐,早晚必為他人所擒,實不足為慮。”
“主公所憂者,無非為他人所輕而已,此事易耳……”
接下來的話,讓李破背后也涼了涼,他娘的,門閥子弟果然沒一個好東西,瞧瞧這主意出的,可是有點陰毒的意思了。
按照楊恭仁的說法,就是林斌此人心胸狹窄,膽氣不足,乃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之輩,只要稍稍示意,其人必欲殺王薄以求自保。
接下來救下王薄,將林斌驅離晉地,暗中還可修書一封予竇建德近臣裴矩,故意送予劉斌手上,以劉斌之為人,不管書信真假,都不會視而不見。
之后再遣人先一步入河北示警于裴矩,呵呵,之后的亂子一定會很好看。
那劉斌回去之后許久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對于裴矩的手段,無論是楊恭仁還是李破都不會有所懷疑。
這樣一來,來到晉地的使者兩個留了下來,一個回去被砍了腦袋,竇建德心中的苦澀也就可想而知。
尤其是河北紛亂,眾人黨同伐異,中書舍人劉斌一旦身亡,就算是在河北待了不少日子的楊恭仁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他只曉得,裴矩作為竇建德近臣,曾經為大隋重臣的他,心意左右搖擺,對竇建德有多少忠誠可言呢?
如果他殺了劉斌,許就要成眾矢之的……
典型的比較狠毒的離間之計,有些想當然的地方,可若是出自熟知河北情形的楊恭仁之口,便要可行的多了。
其實呢,此時天下群雄都有著這樣的缺點可供人攻擊,只是大家互相提防,不知內情之下,就很難達到效果而已。
比如說李唐就曾派使者密會洛陽的裴仁基等人,最終鬧出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叛亂。
而李破這里也是一樣,若非李破用一場場的軍事勝利壓制住了那些心懷不軌之人,說不定一些晉地門閥為求富貴或者其他什么,就敢在旁人挑撥之下,給李破添些亂子呢。
內奸比外敵更為可怕的道理大家都明白,獨孤懷恩是怎么死的?那樣一個名門子弟還不是因為李破的一封書信就送了性命?
所以說啊,亂世中人千萬別以為自己有多聰明,殺人不見血的招數用出來,死的大多都是這樣自以為很聰明的家伙。
而竇建德那里的人來歷很雜,加上許多拳腳刀槍比腦筋動的更快的草根兒,也就更易為人所乘。
這個時候,楊恭仁可沒顧忌裴矩剛送過他人情什么的,為了自家富貴,裴矩死不死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李破咋了咋嘴,心說,要真能如你所說,那老竇不會就此被人給宰了吧?
李破終于露出八顆牙齒笑了出來,當然了,這也顯示出了他的心情并不算美好,竇建德有多倒霉不知道,可眼前這個楊氏子用著可要小心一些了。
哪天他要是跑去了李唐,是不是也會將他李破賣個好價錢呢?那根本不用想,一定會的……
門閥子弟啊,才干者多,但忠誠度卻是個大問題。
當然了,這么多年過去,李破早已變得麻木了起來,你想讓門閥子弟終于國家,終于民族,乖乖,你沒吃錯藥吧?還是會一千年之后去玩吧,這里挺危險的,一點也不適合你……
實際上,楊恭仁的才干并不在于這些陰謀詭計上,他對一個政治集團的運作了若指掌,還曾治理過甘涼那樣的地方,政績上佳,那可是地道的西北,各族混雜之地,局面要比代州復雜的多。
他在那里卻有賢名傳出,沾了弘農楊氏的光兒是肯定了,可若無真才實學,也萬萬做不到這一點。
而他主要的任職經歷是在吏部,瞧瞧宇文化及和竇建德給他的官職就知道,他在吏部任上做的很稱職。
而李破缺少的就是這樣的人才,熟知政務,拿來就能上手,至于現在出的這些主意,說的這些話,其實都不算什么,比起裴矩那樣的老狐貍,他還差的遠呢。
至此,李破也不再矯情,舉杯道:“恭仁智計無雙,深得吾心,你且安心住下,待我稱王之后,定有重任相托。”
楊氏兄弟欣然舉杯相謝……成了,弘農楊氏中人,不怕沒官兒做,怕的是辱沒了父祖名聲而已。
實際上,他們雖為皇族,可他們這一支的心態跟普通皇族不太一樣,更像臣下一些,因為他們算是皇室遠親,血脈上比李氏,竇氏這些外戚都還要差一些呢。
楊恭仁有意的肯定是吏部的職位了,他只是不知道,這位的心胸度量如何,能不能容他這個新來之人施展才干,若是不成,也只能看看還有沒有出使外間的機會了。
席間,楊恭仁終于試探了起來,“主公容稟,臣與皇后有舊,主公可能容臣前去行宮拜見一番?”
李破毫不猶豫的點頭道:“正應如此,皇后娘娘獨居于行宮之中,故舊稀少,住的久了,難免寂寥,你們兄弟皆乃皇后親戚,日后來往只要謹慎一些,不需特意稟報于我。”
這話里什么意思,楊恭仁一聽便明了于心,人家是在說皇后過的是清靜日子,咱可沒去打擾什么,你們兄弟是皇親不假,可那是前隋的事情,兩個大男人老是入宮見個寡婦,那可不成,最好還是少見為妙。
楊恭仁趕緊稱謝,更有了心安的感覺,若此人也有染指皇后之心,那他們兩兄弟是要臉皮呢,還是要官位?那可就是一個比較艱難的選擇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