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頒政坊溫府。
如今長安城中炙手可熱的吏部尚書溫彥博就住在此處,而這其實是他兄長溫大雅的府邸。
溫大雅自太原隨李淵南下長安,很得李淵器重,入長安后,很快便晉為黃門侍郎,與韋節并列。
他算是驟升高位的典型,仕前隋的時候,他做過東宮學士這樣的散官,外放時也不過是一縣縣尉,只因為跟對了人,便一下成為了正四品的高官,這其實就是薦舉制度最為人所詬病的地方。
有些人本是藉藉無名,可突然間便去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位置上,即便他有才能,也不會讓人信服的。
不久,溫大雅又去陜東道行臺任工部尚書,高官顯爵,顯示出李淵對他確實很信任也很看重。
直到李破進了長安,溫大雅也在渭南出降,陜東道行臺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溫大雅和一眾降官一道回到了長安城中。
等到溫彥博到來,也不另尋住處,順勢便住進了兄長的府邸當中。
今天溫彥博和往常一樣,回來的很晚,月亮已經升的老高,入到后宅,仆從丫鬟們圍著他一陣忙活,換衣洗漱,又弄來了熱騰騰的飯菜給他享用。
溫彥博本就饑腸轆轆,就著茶湯用了一些,才算緩了口氣,接著才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他心里裝著的事情太多,吃飯也吃不太安生。
而且等漢王稱帝之后,很可能會晉他為尚書右仆射,在尚書令,尚書左仆射全都缺職的情形之下,他就是六部之首,那會事情會更多。
他年近五十,在這樣一個歲數上走到宰相之位,難能可貴,當年在羅藝治下為官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真能來到如此位極人臣的地步。
飲了口茶,他又在想大王稱帝在即,大致上已是諸事齊備,只欠東風了,可作為眾人之首,卻還要想想有沒有沒想到的事情,明日里回到吏部,還要召人來商議一番,一定不能出了任何差錯。
之外就是各部報上來任用名錄越來越長,多是李淵降人,各種名姓都有,他也無暇顧及,只能先收著,等有了空閑和充裕的人手,再行勘驗。
賞功的事情也準備的差不多了,有些遺憾的是,許多功臣大將都在外間沒有回到長安聽封,這讓今次賞功之事稍稍有些美中不足。
而這一次封賞的人物,封出去的官爵之眾多,也是前所未有,這也是前一段時間吏部最重要的事務之一。
當然了,這事也不可能只吏部一個說了算,中書,門下,六部都有參與,方方面面考量的尤為周全,其中還夾雜著新舊交替間的斗爭和妥協,那是真夠累人的。
還有就是祭天大典之后便要大赦天下,他與蕭禹等人已經商議多次,呈上去的時候還是被漢王給否了,他又入宮探問了一番漢王的意思。
只得了寥寥數語,大意是有些人罪有應得,赦之便是有罪,有些人倒是情有可原,卻無法甄別,所以啊,不如從李淵降人中挑一些人赦了也就是了,沒必要把那些關押的,流放的都弄回來。
溫彥博太熟悉這味道了,于是據理力爭,大赦天下其實是祭祀天地的一部分,也是為天子本人祈福,不疼不癢的可不成,不然哪里能體現出上天有好生之德來。
漢王只幽幽道了一句,只要別弄些高門大姓來讓我赦免,倒也無妨。
溫彥博一聽就明白了,大王這是怕大赦天下給弄成只赦高門的玩笑,有沒有這個可能呢?那太有了……而且只能等大赦天下才能被放出來的世族子弟,那犯下的事情也必然會非常惡劣。
所以說,溫彥博算是又給自己找了一堆事情回來,這也正是惹了漢王不高興的慣常后果。
可事情就是這般,有些人不怕事情多,就怕沒事情可做,比如說溫彥博的兄長溫彥弘……
溫彥博這里正一邊想著事情,一邊吃著飯,不覺間便有了些困意,正想吩咐人把東西收了,回去睡覺,外面腳步聲響,也沒用人通稟,溫大雅便已走了進來。
溫彥博趕緊起身稍迎,溫彥弘也稍稍示意,兩兄弟這才先后落座。
溫氏書香門第,禮儀傳家,在兄弟兩這一來一往間便顯現了出來,只是比起恪守禮儀,凡事不得逾越的王氏來,卻又隨意了許多。
而這年月的人家,在家中論的是排行,在官衙中卻要論官位,私情要排在后面,操守自己把握,分寸一旦亂了,便要有辱家門。
當然了,不管什么時候,還是有辱門楣的人多,恪守節操的人少,當世也不例外。
所以身居高位的溫彥博這個時候要給兄長斟酒,說話的時候也會恭恭敬敬,不會因為他的官位比兄長高而有所輕慢。
“兄長怎的還沒睡?尋我有事?”
溫彥弘端起酒杯,答非所問,“阿弟也飲一些解解乏?每日里這般操勞,要注意些身體才好。”
溫彥博搖了搖頭,將酒杯甄滿,“明日里還要上衙,不能飲酒……兄長有話盡管直說,俺聽著呢。”
溫彥弘苦笑,又飲了一杯,接著還要續杯,卻被弟弟勸住,這才道:“還能是什么事,我想問問阿弟,最近地方上有沒有合適的出缺,我想出京任職。”
溫彥博聞言詫異的望向兄長,“不是說好的嗎?等大禮過后,再為兄長尋個合適的職位,以兄長之才,又有俺來作保,不論是六部還是中書,甚至是門下,哪里不能有兄長一席之地啊。”
溫彥弘煩惱的擺了擺手,“阿弟整日里忙于公事,早出晚歸,哪里曉得家中的門檻都快被人踏平了。
大多都是來拜會阿弟你的,這些也倒罷了,還有一些人是來尋我的,皆是舊主近臣,當時與我也頗友好,此時求上門來,為兄哪里敢應,卻又怯于情面,費了無數唇舌……我已是不堪其擾,若能出京任職,最好不過。”
溫彥博嘴角抽動了一下,差點笑出聲來,憋了半天,才道:“竟有此事?倒是我疏忽了……大兄不需如此,選賢任能正是我輩之責,有才能的人盡管薦來,無才無德之輩,也不需理會,如此這般,大兄還煩惱個什么?”
一句話把溫大雅也給說笑了,“阿弟還是這般耿介……唉,我若像你就好了,還有三郎,聰明過人,有他在的話,盡能應付眾人,哪像我一樣,疲于應對,只想快些離開此間才好。”
提到溫大將,兩兄弟都沉默了下來,他們三兄弟當中,數溫大將最是聰敏好學,可惜中道而夭,實在令人痛惜。
“是啊,若是三弟在,咱們兄弟三人同心協力,共佐賢主,過后定是一段佳話。”溫彥博拿起酒杯來,終是飲了一杯。
溫彥弘也陪了一杯,“一直沒來得及問你,三郎的后事安排的怎么樣?家中可還安好?”
這話一說,溫彥博也是大慚,他入京已有兩個多月,一直忙于公務,從沒和兄長坐下來好好談過事情。
“兄長盡管放心,家中一切安好,三郎就葬在城南祖地,妻兒也都安好,我正打算過些時把他們都接到長安來,也好就近照看。”
溫彥弘不太同意,搖頭道:“還是等等吧,如今長安并不安穩……”
“兄長這是不信漢王能安定天下,領袖群倫?我追隨漢王多年,西京已然在握,就不會再有易主之憂了。”
溫大雅則道:“我擔心的可不是這個,就算信不過漢王,我也信得過阿弟的眼光,只是西京初定,關西人心還嫌不穩,加之晉陽到長安路途遙遠,所以我看還是等等吧,年后的時候若是還成,再接人過來也是不遲。”
溫彥博點了點頭,這事確實不急……接著他又想起一件事。
“大禮過后,可能要賞賜一座宅邸,兄長可愿一道搬過去居住?不然只我一個,頗為冷清。”
溫彥弘稍一沉吟也就應了,他的家眷也都在晉陽,身邊只有后來納的兩個妾侍,兄弟兩個還是住在一處,好有個照應,等到家眷來了,他的官職也有了,再說其他。
兄弟兩人又說了些閑話,溫彥博已經困的不行,溫彥弘雖然還有很多話要說,可見了弟弟的模樣,也就不好多待了。
離開之前卻又想起了事情,“封德彝日前派人送來請柬,想邀阿弟有閑時過府一敘。”
溫彥博聽到封德彝的名字,精神稍稍振作,“等大禮之后再說吧,兄長能否代我回書一封,莫要回絕,只拖延一下就好。”
溫彥弘就笑,“阿弟太累了,封倫此時派人前來相邀,就是想在大禮之前見阿弟一面啊,對了,這人之前在秦王和太子之間左右搖擺,其行頗惡,名聲也不好,和他說話阿弟可要小心些。”
溫彥博揉了揉額頭,有所恍然,“那就約在明晚吧,早就想聽聽這位長者到底能說些什么出來?”
“那我明日便派人去回信,阿弟可莫要忙的忘了,封倫此人風評雖差,可手段實在了得,最好不要過于得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