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過了還有上元節。
李破在晉陽的時候,覺著戰亂時節一應節日都稀松平常,百姓們也是如此,很多人家都在這些年失去了親人骨肉,也視吃飽為第一要務,還過個什么節呢?
如今進了長安,年關時還不覺怎的,整個長安冷冷清清的和晉陽差不多,但是到了上元節時就不太一樣了。
燃燈祈福起于漢魏,興于晉末,因為佛教東傳的緣故,到了前隋的時候,大江南北的人們就都有了這樣一個習慣。
上元節其實也正由此而來,長安的人們沒有經過北邊并代兩州那么重的苦難,此時不過年關,卻還是想在上元節這一天向佛祖祈福一番,除了祝福家人安康以外,大多也都希望戰亂快些結束。
上元節的燈火比除夕的長明燈要多的多,為長安增添了許多的色彩,同時也令它鮮活了許多。
皇城中李破聞著空氣之中的煙火味道,心情也愉悅了起來。
內禁之中宮人們也點起了許多的燈火,向著滿天的神佛祈求著保佑,皇后李碧本人也是禮佛之人,自然也不能免。
至于她拜的是哪路神仙,李破也不去問,那太麻煩了,不定就引來很多佛經典故,很是讓人頭疼。
當年他們兄妹就被李碧捉住念了很久的佛經,也算是他們的“啟蒙”讀物。
李破對此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當年流民營地外的那個施粥和尚實在倒人胃口,還有琢縣行宮中彷如群魔亂舞的祭典。
沒個屁用,去了遼東后,大家的性命都得自己掂量,還不如求求皇帝放大家一條生路來的實在呢。
而上元節一過,長安就迅速的恢復了正常。
戶部尚書蘇亶成為了冬天里最忙的人,關西的戶籍,田土等還沒梳理清楚,今年的糧草支用又得開始統籌。
鑄幣的事情職在少府,可戶部作為度支部門,怎能少了參與?好在韋少府那人比較好說話,不然可夠他頭疼的。
換句話說不管做什么,幾乎都要戶部參與,你說他能不忙?而剛進長安時的春風得意,也早早便被繁重的政務所驅逐,再沒時間來呼朋引伴了。
當然了,他也不敢再有輕狂之舉,皇帝的目光在若有若無的跟著他,讓他連苦都不敢叫了。
省中傳下的關于長安書院籌建事宜,蘇亶也只是瞧了瞧便發給侍郎去處置了,沒怎么在意。
主要是官方辦學有點特異,因為太忙的緣故他也沒深想,其他的諸如劃撥錢糧什么的,都屬于毛毛雨,連在京兆休整過冬的大軍的零頭都趕不上。
過了上元節,少府那邊如期送來了樣幣,比之當初在晉陽鑄造的那些錢幣還要精巧的多,畢竟長安的人才非是晉陽可比。
主體上還是晉陽設計的那種開元通寶小銅錢,可細節上做出了一些更改,上面多了些精致的紋路,字跡上也顯得溫潤厚重了許多。
畢竟是大唐開國之后第一次鑄幣,所以必須做出些改變,要有新朝初立的樣子才成。
準確的說,這種開元通寶小銅錢是蘇亶一手監制誕生的,所以分外有成就感,在手里把玩良久,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暗贊了一聲完美無缺。
正準備讓人送入宮中去呈給皇帝御覽,有人來報,他的侄兒蘇環求見。
蘇環是他兄長蘇儇的次子,向來敬慕林下隱士之賢,不曾出仕之外,也很少在蘇亶面前露面……
蘇亶稍有奇怪,便令人請他進來。
可一見面,蘇環立即口稱叔父,大哭不起,嚇的蘇亶的心砰砰直跳。
蘇亶的祖父蘇威因病歿于洛陽,冬初的時候沒的,輾轉到現在,喪訊才來到長安。
蘇綽,蘇威父子在武功蘇氏的地位那就不用提了,他們都是宰相,同時也都在世間名臣之列。
到了蘇亶父親蘇夔這一輩,其實蘇氏也就走起了下坡路,武功蘇氏沒人再能擁有像他們父祖那般的才能和氣運了。
蘇威這一生和他的父親蘇綽一樣傳奇,功勛和過錯交織,在世間的名聲也是褒貶不一,很具爭議,可他的才干卻不容置疑。
八十多歲的年紀,流落于河南,依舊是關西蘇氏的一面旗幟,好像只要蘇威在世,旁人便必定要高看武功蘇氏一眼。
就像當年蘇亶到云內投李破一樣,當面只說自己出身武功蘇氏,便想在李破治下謀取官職。
當時李破心里可沒什么英雄譜,自然覺著其人頗為狂妄,同時也印證了他對門閥世族的看法,傲慢的令人討厭。
只是武功蘇氏真的有那狂妄的資本,其功一多半卻都在蘇綽,蘇威父子身上,沒了這兩位,武功蘇氏也不過平常人家而已,不足以與那些大閥并列于世。
可如今……武功蘇氏最璀璨的那顆星辰終于隕落了,所有武功蘇氏的親族皆都如喪考妣,蘇亶也不例外。
當蘇亶出現在皇帝面前的時候,李破被他嚇了一跳,他娘的,這是被累哭了?
蘇亶之前就哭了一場了,當年蘇亶年紀輕輕,隨祖父以及父兄,親族足足數十人一起隨駕到了江都。
蘇威因建議楊廣強征江南各郡之兵,平定禍亂而得罪,削官罷職,還連累的族人們也紛紛丟掉了官職。
此時蘇威也已預感到巨變將至,于是遣散族人。
大部分族人都回到了東西兩京這樣的地方,蘇亶也聽了祖父的指點,先回洛陽,再拜到楊義臣門下,隨其出征河北,由此輾轉與尉遲兄弟一道去到了云內。
從此和族人們天各一方,十余年未曾相見,不想今年進了長安剛剛見到些親族,也算是來了個衣錦還鄉,可還沒高興幾天,便接到了祖父的喪訊。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蘇亶徹底懵了,因為他從來沒有想象過有那么一天,祖父會像普通人那樣塵歸塵,土歸土。
這話聽著好像有點別扭,可就是這么回事,因為蘇威在武功蘇氏子弟眼中,和神也沒什么區別,神又怎么會死呢?
蘇亶見到李破時,就像是蘇環見到他時差不多,總算是找到主心骨了,太極殿偏殿中立即便響起了蘇亶撕心裂肺的痛哭之聲。
不單李破被他唬的不輕,偏殿之中的其他人也是心頭狂跳,能讓蘇元宰哭的這么凄慘,怕不是出了潑天大的事情了?
待到李破吩咐左右把人扶著坐下,才從蘇亶那斷斷續續的敘述中聽了個明白,原來是他的祖父蘇威歿了。
多年過去,李破早非當年可比,蘇威做過什么事情,當過什么官職,他不一定很清楚,可卻知道了蘇威的分量。
聽到蘇威的死訊,李破也頗為惋惜,在他心目當中,蘇威和何稠都是一般,有著這個年月的人非常欠缺的才能和智慧。
他們都屬于那種老天爺多少年才會賜下一個的實用型人才,每去世一個,對當世的人們來說都是莫大的損失。
可一詢問,才曉得蘇威也已八十多歲了,屬于此時少有的長壽之人,再聯想到何稠的年紀,李破不由嘆息一聲,老天爺對他們都是不薄,估計也想讓他們留在世間多一些時候,好為世人多出些力氣。
但是大家好像不怎么爭氣,合伙將天下弄的這般亂法,人死了那么多,那些杰出的人才也必然是凋零殆盡,實在辜負了老天爺的一番美意。
蘇威淚流不止,卻還沒忘了向皇帝請求丁憂回家,去為祖父守喪。
李破自然不允,正巧長孫順德在旁,陪著蘇亶唏噓不已,就差陪著掉上些淚珠子了,這廝倒會安慰人。
于是李破迅速而隱蔽的給他使了個眼色,長孫順德心領神會,開始勸慰起蘇亶,莫要因祖父之喪而誤了國家大事,如今正值用人之際,怎能輕易遠離云云……
蘇亶哽咽難言,可不管是長孫順德,還是通直散騎常侍顏師古,再或者是起居郎薛元敬都看出來了,蘇尚書有了動搖,只是在等皇帝發話而已。
蘇亶正年輕,又在戶部尚書這樣一個關鍵的位置上,再向前一步,那就要繼承祖父的職位,成為宰相了。
在此時丁憂回家,別說耽擱上一年兩年,就算回家守喪三個月,估計等他回來,也早已人事皆非了,畢竟這里是長安城,不是晉陽,什么樣的人才都能尋得見,而且資歷不會比他蘇亶差了。
所以他即使再悲傷,也不會輕易離開朝堂,他的族人也不會允許他這么做,提出丁憂,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而已,當不得真。
李破也能想得到其中關節,只是怕這廝腦袋一熱,要死要活的非要回去守喪而已。
于是李破給了他幾個臺階,第一個,先勸了一下,你祖父已然歿了,武功蘇氏如斷一臂,你再回家守喪,豈非自斷臂膀,如此蘇氏怕是要泯與眾人矣。
第二個,下詔奪情,只給了他幾天休假,回去處理一下喪事,其實沒必要,蘇威歿于河南,這邊沒見到棺槨,哪有什么喪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