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們這一支西行隊伍已經過了張掖,沿祁連山北麓向西北行進,徹底進入到了大漠,戈壁的世界。
這是河西走廊最難走的一段,因為海拔漸高,隊伍中的一些人出現了明顯的高原反應,隊伍走的越發慢了起來。
北邊是大片的沙漠,時不時還能看到漢城墻的蹤跡,而走了十幾天,沒落下一滴的雨水,太陽光直通通照下來,讓干涸的土地裂開一張張丑陋的嘴巴。
好在河西走廊作為中原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很多部族自覺不自覺的便會遷移過來,大大小小的分布在一個個綠洲之上。
你根本分不清他們屬于哪個民族,使這里常年處于混亂當中。
當年楊廣西巡止步于張掖,估計是自古以來,乃至于以后的封建王朝中走的最遠的一位皇帝了。
當然了,中原帝國的影響力遠不止于此,兩漢,魏晉,乃至于前隋的影響力皆遠及中亞,河西走廊只算是一個起點而已。
拿前隋來說,其實已經整個把河西走廊據為己有,并在它的西段設伊吾,鄯善,且末,敦煌四郡,祁連山南側則設西海郡,完整的將河西走廊包裹在內。
所以說楊廣西巡只能算是一次威懾,標準的軍事游行,除了滿足帝王的虛榮心之外,效果其實不大,沒幾年大隋便衰落了下來,西域的人們也還是那副老樣子,誰強他們就聽誰的。
不光是西域諸國,生活在河西走廊的部族也是如此,當大隋爆發內亂之后,張掖以西便早早脫離了控制,成了三不管地帶。
當然了,這里的自然條件雖然惡劣,卻還遠未到人煙絕跡的地步,雖然一年也下不了幾次雨雪,但祁連山,昆侖山的積雪融化之后,流淌進河西走廊,為這里帶來了生機。
在張掖以東的地方能看到不少耕地,草場,牧民和農夫混雜在一處,過著半牧半耕的生活。
這是一片際近于蠻荒的土地,卻還有很多人在其上掙扎求存。
行進之間,有人湊到了程知節的身邊。
程知節扭頭瞅了瞅,是涼州司馬參軍侯君集。
侯君集是關西三水縣人,祖籍上谷,之前是秦王李世民的心腹將領,率軍守韓城,李世民兵敗馮翊,率軍西竄后不久,侯君集率軍獻韓城。
不久任職左監門衛司馬參軍,隨左監門衛大將軍龐玉到涼州任職。
這人別看年紀輕輕,卻很有些才干,前年龐玉破吐谷渾聯軍的時候,就是他見吐谷渾大軍新來,把女人,孩子都落在了后面,一邊放養牛羊一邊趕路。
所以他建議龐玉派五百騎兵去抄吐谷渾的后路,龐玉當即應允,派他領五百騎兵出擊,當吐谷渾聯軍想與唐軍一戰的時候,后面的婦孺以及牛羊卻已為侯君集所虜。
聯軍當即大亂,龐玉趁勢率軍上前掩殺,以數千兵破敵十余萬眾,幾乎讓吐谷渾全軍覆沒,一戰揚名西北。
侯君集就此以戰功而晉涼州司馬參軍之職。
在姑臧聽聞此事,程知節覺著這人才干不錯,就是出身有點問題,秦王李世民的心腹部將……
當然了,這也不算大事,因為他在長安中見到的,聽聞的有不少什么天策府舊部都受到了重用,侯君集算是其中廝混的比較慘的那一個。
像人家房玄齡,那可是李二郎的謀主,如今不也成了京兆郡長史?還有長孫順德那老家伙,還是李淵的親家呢,蕭禹,那是李淵的親戚。
可見啊,還是家世在作祟,侯君集家世稍微差了些,雖也是官宦之家,卻還不入門閥之列……
不過當他真的見到侯君集并與他交往一番便發現,這人有才能是有才能,但毛病可大了去了。
這人太有主意,而且還很驕傲,那種誰也比不上俺的勁頭連愛交朋友的老程都有點吃不消,何況是其他人了。
人家還自信的一塌糊涂,比如說他腦筋確實好使,可其人武勇上也只馬馬虎虎,二十步開外,你站那不動,他射上十箭也不定能中一箭,騎上馬更是個廢物,也就是不會掉下來那種水準。
程知節覺著自己一個能打這樣的一群。
可人家自己不覺得,常常自稱勇力,被程知節在友好切磋中打趴下之后,就一個勁的贊程知節乃萬人敵,弄的老程哭笑不得,你那意思俺懂,是俺太厲害,不是你太廢物。
侯君集的性格缺陷太明顯了,至今還沒掉腦袋,只能說明他很幸運,碰到的人都愿意用其才,而非喜其人。
李世民如此,龐玉亦如此。
不然的話,侯君集也不會領五百兵隨程知節西來,顯然是涼州那邊的人都不喜歡這廝,索性借機把他趕了出來。
侯君集則不管這些,他有自己的一套自洽邏輯,別人不喜歡他是嫉妒他的才能,不需要跟一些庸人生氣。
他當初自薦于秦王駕前的時候,也時常遭人嘲笑,最后怎么樣呢,那些人大多都被他踩在了腳下。
他如今則覺得憑自己的才干,只需朝中有人為他說話,功業上肯定不會落后于人,程大胡子雖然粗鄙了些,可在他眼中正是那條大腿。
人家不但隨當今皇帝一起去過遼東,而且還在千牛備身府中任職,顯然極得信重,是很好的一個引路之人。
所以在程知節面前,他自覺不自覺的便收起了些傲氣,想與程知節交往一番的意圖昭然若揭。
程大胡子那是來者不拒的一個人,一路上和侯君集稱兄道弟,關系已經非常之親厚。
來到近前,侯君集和程知節并馬而行,他有點高原反應,但在涼州待了也有一年多了,倒也沒多大問題,只透過布巾喘著粗氣,悶聲道:“得尋一處宿營的地方好好休整一下了,從張掖一路過來,大家都累的很,再這么走下去,人受得了,馬也不成。
要不就都得換一下駱駝……”
程知節搖了搖頭,“那玩意行商還行,跟人廝殺可不成,跑的太慢,出了張掖就得握緊刀子,這邊的人野的很,沒之前那么好應付了。
他娘的,俺覺著都快走到天邊了,竟然還看不見玉門關,不是山就是戈壁,沙漠……至尊說的還真沒錯,不出來走走,根本不知道天地有多大。”
不出意外的,程大胡子一旦拿出法寶,也就是他和皇帝的關系,侯君集不自覺的就沒了主意。
“哥哥說的是,走這一趟可真是長了見識,和這邊比起來,涼州足可稱之為繁盛之地了。”
程知節嘿嘿一笑,扭頭向后面吆喝了一嗓子,“葛羅尼,你個老東西快給老子滾過來。”
后面立即響起回應聲,首席向導葛羅尼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騎著駱駝奔了過來。
葛羅尼是個羌人,據說是他父親那輩脫離了奴隸的身份,帶著他往返于河西給東西來的商人們當向導,后來才在姑臧定居了下來。
在程知節看來,多數說的是假話,他們不定就是白喻娑叛軍的余孽,或者是安修仁的殘黨。
當然了,這些都不重要,西北這些人忘性比河南人還大,基本上是誰做主他們就聽誰的,安修仁死了沒幾年,羌人早把他忘了個一干二凈。
羌人在西北地位很低,也沒必要冒充,程知節也是在冬天里經人推薦,才在姑臧城里的角落里找來了葛羅尼。
吃了兩次酒,葛羅尼和他的兒子們就把他當做了最尊貴的客人,讓他們很想做回奴隸的那種貴人,如果程大胡子同意,他能把葛羅尼家的女人都睡個遍,因為西北的部族大多都有妻客的傳統。
據葛羅尼自己說,他十幾二十年前,還曾隨大軍來過張掖,在貴人的帳篷外面喝過來自中原的美酒。
嗯,西北的這些人喜歡吹牛,多數是跟商人討價還價落下的毛病,找到機會就要大肆吹噓自己的經歷,在這方面和程大胡子其實挺像的。
所以程大胡子才能在姑臧城中廝混的如魚得水。
葛羅尼看上去確實很老了,皮膚黝黑而又堅硬,頭發也已花白,眼睛渾濁的就像是蒙了一層沙子,可實際上他才四十歲出頭的年紀,比程知節也大不了多少。
顯然西北的水土可不怎么養人。
來到近前,他便學著軍士們狠狠錘擊了兩下胸膛,并在駱駝上深深的彎下腰,“老葛羅尼聽候您的吩咐。”
程知節像主人一樣昂起頭,根本不跟他廢話,“找個宿營的地方,最好靠著水邊……你他娘的總說快到了快到了,福祿城在哪?我怎么沒瞧見?”
葛羅尼諂媚的笑了,又怯怯的看了一眼侯君集,才操著一口別扭的漢話道:“您錯怪老葛羅尼了,咱們走的慢了些,現在快的話也要兩天才能走到福祿城。
老葛羅尼向您發誓,絕對不會錯的……再走半天,就有一條大河,足夠補充飲水,好好休息一下。”
侯君集就問,“還有多遠到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