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亶心里顫了顫,這些年他在戶部任上累死累活,從沒有輕省的時候。
他時常為武功蘇氏能繼續掌管度支之權而自豪,當然這也確實值得自傲一下,從他曾祖蘇綽開始,到他祖父蘇威,從西魏年間一直到大業。
數十年的時間里,他們武功蘇氏都掌管著朝廷財政大權。
如今到了大唐,他蘇亶依舊是戶部尚書,得皇帝信重也非一日兩日之功,這是極為難得的事情。
他自然想要延續下去,徹底奠定武功蘇氏頂級門閥的地位。
只是權力越大,身上的擔子越重,這些年來殫精竭慮之下,早已有了不堪重負之感……再加些擔子,蘇亶心底里哀嚎一聲,不要了吧?
苦笑一聲,拱手道:“還請至尊手下留情,臣還未到不惑,頭上卻已生出這許多白發,未老先衰之下,哪里還堪驅馳?
尤其是高慎一案之后,戶部還需加力整飭……還請至尊念在臣還算得力,饒了臣這一遭吧。”
訴苦加玩笑,戶部眾人身上驟然就覺著輕松了一些,同時又羨慕的看看他們的頂頭上司,心里面都道了一聲,從龍之臣,在至尊面前果然極有臉面。
坐在蘇亶下手的戶部侍郎竇誕則微微瞄了他一眼,心說整飭的不會是俺吧?
高慎一案中他參與頗深,高慎身上那挪用戶部錢糧的罪名就是他的首尾,而作為戶部尚書的蘇亶就算沒有當即察覺,過后追查之下也總能尋見蛛絲馬跡。
蘇亶嘴上沒說什么,是因為竇誕是在為高慎一案堆柴助薪,顯然是奉命行事,而能使喚動蘇亶的,那還用問嗎?
這事揭過也就揭過了,可他竇誕和另外一位戶部侍郎段綸是連襟兄弟,而且相交甚厚,這么一來蘇亶想不忌憚都不成。
前些時他跟段綸飲酒時,就聽段綸說蘇尚書正準備上書進言,想把侍郎之位加到三至五人,理由也很充足,戶部其責太重,需要得力之人輔佐。
意有所指之間,肯定就是他們兩個了。
段綸在埋怨蘇元宰小氣的同時,也覺得他們兩人同在戶部任職有些不妥,所以準備自請調離戶部。
這無疑讓竇誕分外感激,明擺著的,他才入戶部任職未久,段綸在戶部任上卻已經有幾年了,要調離的話只能是段綸。
到了這個時候,其實隱隱間便有私人恩怨的意味了。
不過也不值得奇怪,官場之上的權力斗爭就是這般,很難分得清哪是政爭,哪個又是私怨作祟。
讓竇誕覺得不舒服的是,他竇誕七尺男兒,怎能總是受人恩惠而沒有回報?要是擱在前幾年,把你個蘇元宰趕下去,讓段大兄取而代之才是正經。
可惜這也只是想想罷了,蘇亶可不是旁的什么人,武功蘇氏數代積聚,在關西的門生故吏無數。
蘇亶本人年紀輕輕,又是皇帝的心腹之臣,他們這些李淵余孽想要取而代之,基本等同于做夢。
除非蘇亶自己犯糊涂,像他祖父那般想做個權臣,他們才能有機可乘,但那可能嗎?瞧他那諂媚的模樣就知道,他根本沒那個膽量。
此時李破打量了蘇亶一下,沒看出什么來,想來這廝又在琢磨著偷奸耍滑,可他現在要的就是這一句。
微微一笑間連連點頭,狀似憐惜,“若真如此,那就是朕的不對了……”
輕飄飄一句話,旁人還不覺怎的,蘇亶卻一下直了直身子,他跟隨李破多少年了,君臣之間的相互了解非常之深刻。
這時蘇亶心里就嘀咕,剛才說的好像沒有不對的地方啊?聽這語氣很不妙啊……
李破則慢悠悠的道:“戶部之責太重,朕早有所察,所以朕有意仿效之前,設司農寺……你也不用急,回去之后思量一下,不論贊同還是反對,都上個條陳。
你知道朕的意思,也應該明白設立司農寺之必要,早前朕就說過,天下方定,農事乃重中之重,以司農寺行勸助農耕之舉措,正是應該……”
皇帝的意思表達的如此明確,甚至里面隱有責備之意,朕早前就已經提了,你是怎么當臣下的,非要朕親自開口,就不知道上書主動分權?私心太重了些吧?
蘇亶不敢再說什么,想想司農寺一旦重設,被分走的權力,他還是感覺比較肉痛,要是依照他的意思,增設兩個侍郎,把司農寺的職權置于戶部之下,其實也說得過去。
可那樣一來,顯然不符合李破的心意,戶部的事情又多又雜,在農事上無法花費太多的精力,很可能和稅賦之類的事情摻雜在一起,往來扯皮,把事情辦糟了,然后再相互推諉。
他跟蘇亶說話就是這般,說著說著就會覺得這廝賊頭賊腦,然后就氣不打一處來。
其實追根究底,還是蘇亶權力欲過重了些,過幾天不給他一棒子,他就好像要放飛自我,而且小氣吧啦的什么都想往自己懷里攬,很不招人待見。
用后來的話說,這人沒有政治家的氣度,大局觀上差了些,只能算是個政客,按照他現在的樣子,想要更進一步可就難了。
這也正是專業官僚的缺陷所在,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摸到了天花板……
也不用蘇亶接話,司農寺的事情會很快的定下來,戶部不會成為其障礙。
李破翻了翻桌上的案卷,道:“好了,咱們說正事,先說戶籍……進展的有些慢了,不過朕也不怪你們,說到底這兩年都在打仗,進展慢些也在情理之中。”
蘇亶也收斂了思緒,專注了起來,皇帝先問戶籍之事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戶籍是一切的基礎,戶籍統計不上來,或者統計的不夠精準,會壞大事的。
他斟酌了一下,道:“回稟至尊,從去歲五六月間到現在,臣等盡力在為大軍籌措糧草,其他事顧不上太多。
關中的諸郡的戶籍大致已記入戶部檔中,蜀中還需一段時日才能記清,李都督于江陵一直在整理戶籍,他那邊要輕省一些,只是因為去歲戰亂有所增減罷了,蕭銑朝中有明文記檔,估計今年應該就能完成。
王總管等人去江都,戶部也派了人過去,只是還不知那里情形如何,不過臣跟吳王談了談,那邊好像比江陵還要好些。
之外就是河南,山東,河北等地,可能要耗費些時日,臣請至尊再寬限半載,臣等一定會有個結果交到至尊面前。”
見皇帝點著頭,沒再陰陽怪氣的催逼于他,蘇亶稍稍放下了心,然后示意下屬說話。
下首一位郎中立即站了起來,他們準備的很充分,根本不用帶什么案牘,躬身一禮便道:“啟稟至尊,經查,關中諸郡現存四十六萬七千八百六十六戶,晉地諸郡現存二十九萬五千五百七十四戶,共計四百一十九萬七千七百八十四人,其余各處還在待查當中。”
簡短的說完,施禮歸座。
戶部侍郎竇誕接著道:“晉地戶籍已趨完整,關中還待商榷,主要是有些流民還在山野當中躲藏,以后丁口定然還有增加。”
這是一連串觸目驚心的數字,關中人口比之前隋降低了兩成,這還是河南,河北,山東等地的人們為躲避戰亂紛紛西遷的原因在里面,不然的話數字也將慘不忍睹。
晉地也是如此,休養生息了這么多年,人口比之前隋鼎盛之時還是降了一半,隋末戰亂的破壞太大了,簡直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這還只是關中和晉地,戰亂影響最小的地方,其他的……
殿中安靜了一會,誰都不想開口說話,更不想用現在的數據去跟前隋做對比。
前些時戶部其實做過演算,如今天下人口應該在千萬左右,慘的話八百多萬,最多一千五百多萬……
而依照現在的統計數字來看,情形不容樂觀。
良久,李破輕輕嘆息一聲,“天下殘破至此,吾等之過也。”
蘇亶安慰道:“這些年天下野獸橫行,生靈涂炭,幸有至尊罷止干戈,拯生民于水火,天下之人感恩戴德,紛紛稱頌還來不及,又何過之有?”
竇誕竇光大也不落人后,立即緊著拍馬屁,“至尊愛民如子,天下皆知……”
李破瞪了他一眼,讓竇誕的話戛然而止,他竇誕竇光大七尺男兒,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也很正常。
李破每次聽到人口之類的時候心情都會比較沉重,而心情一旦不好了,他就比較喜歡遷怒于人。
“好了,奉承之言朕聽過無數,但好話說的再多,也沒辦法讓那些人都活過來,前隋盛時足有九百多萬戶,你們瞧瞧現如今還剩下多少?
能有二百萬戶嗎?十成中只剩下不足兩成,朕還能高興的起來?”
說著說著怒火就竄了上來,嚇的臣下們紛紛起身躬身聽訓。
蘇亶心說,就知道今天不好過關,只是沒想到開頭就這么糟糕,他這還是選在竇建德剛來的時節,不然……
而竇光大頭一次見皇帝發火,果然很是獰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