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聽說尉遲恭已然回京,倒是想盡快跟他見一面。
尉遲恭,羅士信,程知節都是馬邑舊人,是他在最落魄的時候認識的,勉強稱得上一聲布衣之交。
其中羅士信跟他最是要好,外人都傳他們是結義兄弟,其實他們沒磕頭燒香,只不過羅士信一直視他為兄長,他慢慢也就當多了個弟弟,和元朗一般待遇了。
尉遲恭則跟的最緊,雖說比起其他人來少了遼東風雪中的患難與共,但還是他最信任的幾個人中的一個。
這些人的優點很明顯,在貴族子弟瞧不上他,不愿來投的時候,這些人……嗯,除了程知節那廝之外,大多都能為他拼死效命。
當然缺點同樣也很突出,出身草莽的他們底子太差,天花板也低,就算他用力提拔,現在能夠走上高位并坐穩當的人也就那么幾個。
想想當年那些追隨他的將士,各個滿身傷疤,軍功累累,可許多人到了校尉就升遷不動了。
那不是他有了新人忘了舊人,根本上還是因為他們中間大部分人都是只管上陣拼殺的漢子,忠心可嘉,能力堪憂。
所以說尉遲恭能走到今日地步非常的不容易,其中才能自然不可獲取,另外一個重要的主因就是運氣,跟對了人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運氣所在。
不管是在這方天地還是在另外一個時空,都是如此。
用李破的話來說就是這廝眼光不錯,沒有跟著李二去流浪……
他今天頭一個把尉遲恭召回朝中,和群臣的出發點不太一樣,因為他自信尉遲恭不敢起什么幺蛾子。
要是敢像前隋那些將領一樣,跟他拍桌子瞪眼,胡說什么待其不公,你忘了俺的功勞了之類的蠢話,他一定先把這蠢貨的腦袋揪下來再說。
日漸西沉時尉遲恭入宮見駕。
李破先在太極殿中見了見他,問了問公事,然后尉遲恭陪著他去到了甘露殿,李破也沒叫其他人相陪,他想單獨跟尉遲恭說說話,看看這個幾年不見的舊部有了多大的變化。
行往甘露殿的路上,尉遲恭感慨道:“至尊還記不記得末將當年去云內投效,正逢至尊和皇后娘娘大婚,自請去為至尊看門守戶……
末將那時只是個無根無基的無名之輩,至尊卻能不糾過往,欣然接納……至尊對末將的恩情,末將一直不敢或忘,在外領兵的時候也常常以此來激勵自己,不能讓至尊覺得當年接納了一個無用的廢物。
這十數年走來,初心未改,所幸也沒有犯下什么大錯,就是這幾年未曾聽到至尊的教訓,心里總有些不得勁,要不……至尊先教訓上末將幾句,讓末將安心些,一會也好陪至尊多飲幾杯。”
說完眼巴巴的瞅著李破,再不復之前在軍中時的豪橫模樣,竟然透出了幾分委屈巴巴的感覺。
李破直接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琢磨了一下這廝的心理狀態,竟然有些拿不準。
對于他們君臣來說,對方的變化其實都有些大。
尤其是李破,登基為帝之后,所見皆為人中俊杰,再不像當年那般來歷混雜,良莠不齊了。
從邊塞小卒到漢王的跨越如果可以比做量變的話,那么從漢王成為大唐天子的躍遷就是質變。
這種身份上的提升帶給李破的是從里到外的變化,如同魚躍龍門,一飛沖天,完全是兩種形態。
當年他無法想象帝王是怎么一副模樣,當他自己成為了一朝天子的時候,潛移默化間便已成為了他自己那時所無法想象的存在。
當尉遲恭見到他的時候,除了模樣還是那個模樣之外,其實相當于見到了一個陌生人,讓其變得愈發戰戰兢兢,如同遇到了天敵一般,都有點語無倫次了。
他在路上想了一道見駕的時候該怎么說話,擺出怎樣的態度,才能讓自己顯得聰明一點,卻又不能過了頭,因為他知道皇帝喜歡聰明人。
還得有氣勢些,常年領兵的人若過分卑躬屈膝,一定會讓至尊不喜。
如此種種,反復循環,琢磨了千百遍,幾乎連睡夢之中都不能免。
而真到了時候,他就變得有點蠢萌了,既想勾起李破懷舊的心思,又迫切的想知道李破的心意。
心思挺復雜,到了嘴里卻分外笨拙,這要是換了封德彝等人,肯定要循序漸進,一日不成便十日,百日,話要慢慢說,事要實心去做,急了的話容易出錯。
“這幾年你在江夏駐守,是不是沾染了些江南風氣,讀了不少書吧?”
馬邑郡舊人多是大字不識的粗坯,尉遲恭好一點,家里是打鐵的,又是鮮卑人,不論從軍還是從政,或者是做個平民百姓都會受到些優待,識得些文字。
就是身在邊塞,大家都不怎么求上進,只握緊了刀把子過活。
現在就有點不一樣了,應該是權位到了一定的程度,知道用知識武裝自己的頭腦了嗎?這點不難看的出來,言談上就會有所變化。
尉遲恭愣了愣,接著嘿嘿尬笑了兩聲,挺難聽的。
他讀書可不是因為其他什么,純粹是掃滅蕭銑的時候被李靖給嚇的,那廝三言兩語間說死了一方諸侯,在場眾人佩服之余皆覺心寒。
像尉遲恭就頭一次見識到了讀書人的厲害之處,不免也起了向學之心。
當年李破對部下們的苦心相勸,都不如李靖演的一場好戲來的有震撼力……
他對李破忠心耿耿,這會也不會用虛言喬飾,便實話實說道:“至尊看出來了,這兩年末將確實讀了些書本。
也不是因為旁的什么,就是見識了李都督的厲害之處,這才……嘿嘿,再說江南文人多,心眼也多,末將怕他們糊弄于俺,只好忍著頭痛認字讀書,讓至尊見笑了。”
李破點頭笑道:“朕見笑個什么?以前朕總是跟你們說,讓你們多讀些書,將來肯定有用,一個個都不聽,你瞅瞅,那些云內的老弟兄能跟著來長安的有幾個?
是朕不愿意帶他們在身邊嗎?入了長安,滿眼的繁華,貴戚橫行,讀書人遍地,你跟他們相處,沒讀過書的只能為人刀斧,不定哪天就被人算計的腦袋都沒了。
你回來之后要長點心,不要以為自己功勞多,又有我的看顧,就不把旁人當回事,讀過書的人都知道的道理,沒讀過書的人卻只有吃過虧才能明白。
如今我能教訓你的也就是這些,不然還能說你在江南娶了幾房小妾?或者是南陽一戰,死了那么多的人,你心中有無愧疚不成?”
帝王令人恐懼之處就在于此,也許之前還和風細雨,之后就可能有驚濤駭浪涌現,所謂天心難測,就在于此。
而李破在這方面的表現那就不用提了,他向來喜歡記賬本,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給你翻一翻。
尉遲恭的私生活很像李淵,發妻蘇氏早歿,夫妻感情好像比較深,之后尉遲恭就再也未曾續弦,但到了如今小妾卻已成群結隊,在軍情司的記錄上,這廝娶了十八房小妾。
不知是有意還是因為常年領兵在外的緣故,至今膝下卻只有發妻所生的一子,養在晉陽,如今在晉陽總管府任職,沒有走父親的老路子,以軍功立身。
在后來人眼中,自然是私生活不很檢點,可在當世卻是另外一番模樣,是值得頌揚的對象。
只不過他在江夏領兵,卻納了好幾房妾侍,有點不務正業。
至于南陽一戰,唐軍慘勝,傷亡創造了歷次大戰的先河,數萬人傷亡,消息傳到李破耳朵里的時候,即便李破松了一口氣,到底是贏得了這場關鍵性的戰役,為平定蕭銑掃清了道路。
可他的心還是疼的直抽抽,多年養育而成的精銳之師,凝聚了他無數的心血,就這么消耗在南陽城下,當時他就給尉遲恭等人在心里記了一筆賬下來。
當時不能對得勝的將軍隔空指責,現在見了面,抽空就給尉遲恭來了一棒子,心里還在想著,過后一定讓羅士信狠狠修理他一次……
尉遲恭讀過的那幾本書根本不夠用,現在他就很懵,卻也讓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覺,心里念叨了一聲,將主還是沒變啊……
而且之前的那些話他倒是聽懂了,這是讓他在京師小心些,別讓人算計了去,這些不算什么,這么多年下來,他只記一條,在將主身邊就不用去管旁人,將主說什么是什么。
此時他則趕緊認錯道:“末將回京的路上,去南陽祭奠了陣亡將士,南陽一戰,末將等錯判軍情,未曾想到周法明會率眾死守南陽不出,導致傷亡太眾。
雖已時隔近三載,末將卻不敢砌詞狡辯,還請至尊重重處罰,末將無話可說。”
李破哼了一聲道:“你也知道隔了幾年了,我再罰你還有狗屁用處,不定還有人說朕苛待功臣呢。
過后給我去督建碑林吧,溫大臨跟你說了嗎?”
尉遲恭趕緊點頭道:“說了,至尊要建一處碑林祭奠將士英靈,末將一定用心督造,以慰陣亡將士之在天之靈。”
李破眼珠轉了轉道:“朝中正要建皇陵,那是朕百年之后安居之處,得尋個信得過的人督造,以免被人做了手腳,要不你也給擔下得了。”
尉遲恭終于覺得有點腿軟了,他是真沒想到一位柱國大將軍回京之后會跟碑陵這些地方牢牢牽扯在一起,根本不相干嘛。
當然了,對于臣子來說,能夠督造皇陵是了不得的榮耀和功績,這不但說明你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而且很可能將來會有隨葬于此的榮耀。
可他真不敢接這樣的重任,心說到時建的不好,您以后住的不舒服了,豈不又要尋俺麻煩……
于是只能苦笑道:“至尊,此等大事末將可不敢接下,俺根本不懂這個啊。”
李破想想也是,這廝去了只能當個監工,對一個大將軍來說確實有點不合適,所以也就從善如流道:“還是讀書少啊,你看看人家高熲,楊素,宇文述等人,哪個不是能文能武?
領兵作戰,建城造船什么都難不住他們,怎么到了朕這里,陪著的就都是些粗胚了呢?”
尉遲恭訕訕,心里挺不好受的,只是說話一旦隨意起來,這親近的感覺也就來了,所謂言談無忌才是近人嘛。
他還在心里自我安慰了一下,俺是粗了些,可還是比步群那蠢貨強上許多嘛。
想到了步群,他眼珠也轉了起來,順口便道:“不如把步智先召回來,他心眼向來多一些,做事一定合至尊心意。”
一句話把李破給逗笑了,抬手指點著尉遲恭道:“你啊,步群那點心眼可比不上你尉遲敬德,不然的話先回京述職的也不會是你。”
尉遲恭就問,“末將有些不懂,這是為何?”
李破幽幽道:“長安可是個人杰地靈的地方,城府不夠的人入到此間,偏又身居高位的話,怕是有些兇險。
步群別看給自己取了個智先的表字,在為人處世上卻不如你,一旦回朝……”
說到這里,李破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你回來之后一定要小心謹慎一些,朕剛剛進行了一些革除舊弊的舉措,朝局還不明朗,得罪的人肯定不少。
你是我的心腹之人,又掌管千牛備身府兵權,有些人不好抗旨,更不敢來朕的面前抗辯,尋你們這些人的錯處,借此或可阻撓一些新政的實施,卻也不是不可能。”
尉遲恭心中一凜,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
接著李破便加重語氣道:“你要知道,你們這些人與朕休戚相關,你們犯了錯,不止會讓我為難,同樣也是朕犯了錯。
你娶了十幾房小妾,傳出去也許就是朕好美色,上行下效的緣故,你若起居奢華,人們就會說朕安于享樂,不思進取。
這一點你要記在心里,時刻警醒自己……”
尉遲恭停下腳步,深深躬身道:“至尊放心,尉遲還是那個尉遲,誰敢作妖,末將替至尊去砍下他的頭顱便是。”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