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瞞不過夫人,琢磨已近一載,昨日才得譜完,自己奏著聽了聽,也不知好還是不好,今日便來夫人府上奏給夫人聽聽。
夫人是此中方家,可要不吝指點啊。”
蕭氏聽了也是喜悅,順便端正了身姿,一副要聆聽大音的模樣,嘴上則輕笑道:“這首詞無論意境還是詞句皆乃絕世之作,之前未曾跟你共品,就是怕你不能有所主見,那樣一來譜出來的曲子定然不美……
啊,對了,咱們還是換個寬敞些的地方吧,你也去沐浴一番,咱們不比伯牙子期,興之所至便處雷霆之下,也能順其自然,如此大音,還是莊重些為好,你說呢?”
兩個文化人湊到一處,自然是趣味相投,講究的足以令粗坯汗顏無地。
呂鄉君連連點頭,“正是此理,那鄉君就先失禮告退了……”
不論是演奏者還是聽眾都借著半日時光調整了一下心境,再相會時便是在成國夫人府后宅的一處專門為演奏所設的花廳當中了。
此時她們一臉的莊重,凜凜然如對大賓。
呂鄉君沐浴更衣之后,一身的宮裙,露出胸前大片的白膩,長長的秀發就那么隨意的披散在肩頭,她之前還在靜室當中燃香靜坐了一些時候,精氣神前所未有的飽滿。
此時她摒除外物,心神幾乎全部都專注于琴臺之上,好像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演奏做著準備。
在她的腦海當中,只剩下了那燦爛的煙火,澄凈的星空,還有那個行于燈市,旁若無人的身影。
而蕭氏就像一個專好美食的食客,已經在這里等候多時,卻沒有一絲的不耐,因為大餐到來之前,必然要讓自己情緒飽滿,那樣才能在正餐上桌之后盡情的享用美食。
蕭氏不會再客套的稱贊呂鄉君宮裝之美,呂鄉君也不會道上一聲知音難覓,她們不再有任何的言語交談,眼神甚至都不會對視。
莊重,神圣的氣息就這么被營造了出來。
呂鄉君來到琴臺旁坐下,眼中再無旁物,習慣性的伸手在琴弦上撥弄幾下,調校音準。
其實她來到府上之前就已經調好了琴弦,并不需要再做校正。
她停手靜候片刻,才舉起雙手擺好了姿勢,準備演奏。
如果此時李破在這里,一定會吐槽一下,之前在長安海事學院的工地之上,可沒這么多調調兒,明顯有敷衍之嫌嘛。
琴音終于如流水響起,節奏頗為舒緩,這是序曲。
蕭氏靜靜的品咂著其中滋味,意識在音樂之中游蕩追索,這樣的節奏與青玉案開篇的華麗遼闊明顯不同。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蕭氏只要想起其中的詞句,渾身戰栗之余,也會有當世之上,再無元夕詞的感覺。
可現在呂鄉君所奏,太過寧靜舒展……
但蕭氏并不著急,呂鄉君和太常寺那些琴師不一樣,也許一些技巧上稍微有所遜色,可她難得之處在于,譜出來的曲子向來靈活多變,用后來的話說就是充滿了想象力和創作激情,幾乎不受任何的約束。
蕭氏的藝術修養不是吹的,很快她就咂摸出了滋味……
音樂不是零散的音符,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為了模仿自然中的聲音,后來人們學會了用音樂來表達自己的感情,這是更高層次的音樂修養。
能夠用聲音來表達彈奏者的喜怒哀樂,達到宣泄感情撫慰心靈的作用,而琴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更高的境界則是把所有音符串聯起來,向人們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就像后來的人們把熱能轉換成電能一樣,只有到了一定層次的琴中大家,才能揮灑自如。
其他人即便按照前人譜好的曲子來彈奏,也只是跟隨在前人的腳印上面,在那上面亦步亦趨,中規中矩的行走,無法達到那種讓聞者身臨其境,無法自拔的效果。
而呂鄉君儼然已經登堂入室,可以用音樂作為媒介,肆意在聽眾腦海中勾勒畫面。
不過音樂最大的局限也在于此,想要跟隨琴音去暢想,同樣需要高深的藝術修為,普通人是無法達到這種境界的,聽了也就聽了,沒辦法與之形成共鳴,幾乎等同于對牛彈琴。
想要來個雅俗共賞,估計圣人來了也沒轍,當然了,把瞇瞇眼這種大家都懂的東西拔高為藝術行為,并能厚著一張臉皮說上一聲,你們都不懂只有我們懂的偽藝術家們就另當別論。
陽春白雪,本就高潔無比,會聞者自也稀矣。
不過因為文化傳承的緣故,所以你只要身處本體文明之中,即便不通音律,有時也能從音樂中體會到一些東西,只是沒有會者那么深刻清晰罷了。
比如現在,蕭氏的腦海中便出現了一個人影,暗夜之中行走在街市當中,沒有人陪伴,也沒有任何的目的,隨性而行,宛若夜游之神。
和她猜想的一樣,呂鄉君品到了青玉案的真意,她可以從聽似平靜的琴音當中體會到一絲絲的蕭瑟之意。
琴音流轉,仿佛在感嘆著人生幾何,歲月無常。
鋪墊的前奏不長,卻深有意味,蕭氏暗自點頭,這小娘子琴藝又有增進,可謂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已無多少斧鑿之痕跡,難得難得。
轉折之處很快就到了,主音大作,伴音卻還藕斷絲連,彷如前面隱約見了光亮,隨時都可能大放光明。
蕭氏暗呼了一聲妙哉,這樣的轉折需要高深的技巧作為依托,不然的話就會散亂無比,不是技藝高明的琴師就不要挑戰這種任務了。
琴弦錚錚作響,呂鄉君全神貫注。
青玉案這首詞開篇就華麗無比,想要給它譜曲,非常的艱難,呂鄉君用了多半年的時間才堪堪完成。
單純的琴曲已是如此艱難,之后必然還要送去太常寺,用其他樂器來伴奏,因為這是一首詞,需要歌姬唱和。
青玉案誕生在去年元夕之夜,如今早已傳唱開來,宮中肯定有人為其譜曲,最先完成的其實還是彩玉坊中的那些妓子。
她們不需要弄的太過高深,只要找個尋常琴師譜個曲子便能上口,就像那些古曲,版本繁多異常,沒有人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改動過。
可曲子的主干一般都不會大變,像呂鄉君這樣的琴藝大家爭的就是這個,她也有這個自信,我譜下的曲子,能配得上這首青玉案,一經傳出,必占鰲頭。
只是作為琴師而言,青玉案這樣的詞先聲奪人,琴音再妙,也要屈而侍之,這就是絕世佳作的厲害之處,讓你根本提不起喧賓奪主的欲(和諧)望。
此時琴曲已來到高(和諧)潮處,音符在跳動,既不柔軟也不剛硬,只是充滿了驚喜之意,彷如盲者豁然而見天日,又如凍餓之人驟然靠近了火堆。
星空萬里,璀璨如晝,滿眼繁花,人聲鼎沸……
琴聲中透露出來的熱烈之情噴薄欲出,如夢如幻,讓蕭氏一下便沉溺其間,幾乎不能自拔。
大業初年那盛世情景仿佛間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十里長臺,徹夜歌舞,所見盡是繁華,所聞皆為高語……
呂鄉君此時卻好像放松了下來,臉上不知不覺間帶上了笑容,眉間卻有愁緒攀爬而上,仿佛藏著無盡的心事。
但她的雙手卻在不停舞動,一個個音符好像精靈般在琴弦彈動之際浮現,圍繞在她身邊盡情跳躍,最終隱沒于心靈深處。
之前好像還有所生澀的一些地方,此時自然而然便已通順,不用再像以前那般刻意為之,一切都在掌握之間,好似水到渠成。
她心中有所明悟,但她整個心神都已沉浸在音樂之中,根本無法顧及其他。
主音已濃烈如醇酒,伴音卻還若隱若現,彷如向聽者傾訴著什么,在意境上已然割裂成兩個部分,一個在外,一個在內,既有隔絕也還相連。
對于當世琴師來說,這幾乎已經是無法復制的一首曲子,無法理解青玉案,也就無法理解這首曲子,可你一旦沉浸于其中,卻哪還能一心二用?對于代入感極強的琴中大家們來說,那太痛苦了……
蕭氏就是這般,臉上還帶著些憧憬的笑容,可不知什么時候,眼淚卻已流了下來。
琴音引領著她的思緒,整個去到了青玉案中……一次暢快的心靈之旅……
呂鄉君雙手撫動,仿若神靈,一手握火,一手掌水,卻在其間準確的找到了平衡,讓它們一直相安無事。
琴聲不絕,伴音漸漸感染了主音,讓它們漸漸融合在一處,一種發自心底的憤懣和孤冷悄然而作,最終在不知什么時候取代了那些惑人耳目的華麗,好像一切都是虛幻。
那人影又恢復了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求索不已,卻無所得,好像只盼能見一點光明……
蕭氏像是有些喘不過氣來一樣撫住了胸口,直想起身讓呂鄉君莫要再奏了,再奏下去定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