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喜僧眾就是因為你們有兩個不好,一個就是不事生產,以前的和尚好賴還尚苦行,以超度眾生為己任。
既修己身,也扶弱小。
如今呢,除了佛門,道場,供奉,派系,還有幾個和尚記得向人傳佛的初衷?
就說你們寫下的那些著述,朕看了都眼暈,百姓哪有機會研讀?加之汝等不能身體力行,也難怪有人想要讓僧人還俗,起碼有點用處,或是讓朝廷多點稅賦不是?
再有就是汝等不敬父母,不愛兄弟姊妹,什么了斷塵緣,儒家說的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外加友愛兄弟姊妹,善待妻兒,這是孝道,也是人道。
怎么?剃了頭發,就真當沒了三千煩惱絲,忘了自己從何而來,又是誰養育于你了嗎?斷情絕性,只為神佛,自欺欺人,此世之大私也。
若世人皆是如此,家不為家,國亦不國,綱常敗壞,人人坐吃山空,那還了得?”
看著侃侃而談的皇帝,玄奘認真的聽著,并無多少躁動,也無任何羞慚,他顯然是個心意純粹而又堅定的人。
他只是不知道皇帝為何跟他說這些“肺腑之言”,與慧真那樣的高僧談論曲直豈不更為合適?
不過佛家有云,你說我不好,那自是我的不對,你打我左臉,我便把右臉奉上,你揮刀砍來……那我只好去佛祖面前報到,下輩子見面,你定是我的徒兒無疑,我再教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不遲。
只是在皇帝注視之下,他卻不得不斟酌再三,說點什么出來。
精神勝利法固然好用,可那解決不了皇帝對佛門的誤解。
“陛下,小僧自入空門以來,便謹遵戒律,不傷性命,不食葷腥,只一心向佛,在佛前為受紅塵磋磨之世人祈福,愿以身代之。
父母兄弟,小僧之果報也,前世種因,今日得果,一切緣起法,無常不可得,此非私也,緣起緣滅,如夢如幻。
僧人斷絕塵緣,絕其果報,才能脫身泡影,觀真如是。”
李破眨巴了幾下眼睛,沒太聽明白,只是他知道,宗教這東西辯不出子丑寅卯,再明白不過的事實,他們往往也能混淆視聽。
因為他們尊重的本來就不是客觀事實,而是神佛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
比如說你見一人殺一人,不管因由為何,嗯,除了奸夫淫婦,其他按照律法肯定當斬,殺人償命嘛,可僧人們見了,也許就會道上一句因果報應,殺人的人未必有罪,死的人未必冤枉。
即便兩人身份明晰,一個就是攔路斷道的強人,一個則是無辜受害,僧人照樣也有說法,前世結怨,今日遭報,因果糾纏,世世不休,何苦來哉,你說你還怎么跟這些和尚講道理吧。
你說人家不事生產,斷情絕性。
可佛祖有割肉喂鷹之舉,還有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地藏王菩薩,大家沒有親眼見過沒關系,人家反正自說自話,就認為那是真佛做出來的壯舉,比皇帝修改史冊可不要臉多了。
這就是宗教,想要真正駁倒他們并不現實,因為神佛大家都沒見過,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說沒有,所以人家先就立于了不敗之地,除非你能尋見神佛的蹤跡,可那樣一來,人家也就贏了。
一個明顯的悖論,證明其有,才能證明其無,有無之間,卻又回到了宗教本身,試問你還怎么耍?
所以說打擊宗教在哲學或者科學層面是不可行的,不如一場大規模的瘟疫,或是戰亂來的有效果……
“朕聽說天竺來的僧人可沒那么多清規戒律,吐蕃,西域皆地近天竺,一些天竺僧人前去傳法。
僧人各個孔武有力,不戒殺生,女色,亦可養育妻兒,怎么到了中原,僧人們就要受得諸般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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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破聰明的轉移了話題核心,并引出天竺,看看玄奘會如何回答。
這個問題同樣不好回答,玄奘沉默片刻才道:“小僧只在中原游歷,卻未曾到過天竺,所以陛下之疑,小僧只能答一半。”
李破就笑,“哦,這倒有趣,不妨說來聽聽。”
玄奘道:“自西周,春秋至秦,諸家陸續現世,延至漢代,尊崇儒術,諸家歸一,陛下以為,如今之儒者,還為秦時之儒否?”
李破一下就明白了他想說什么,笑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采眾家之所長,才能長久,和尚是想說佛門亦是如此?”
玄奘眼睛亮亮的看著皇帝,這與和那些僧人辯論禪機真的不一樣,皇帝一看就沒有讀過什么經書,說話間沒有任何禪理摻雜其中。
好像讀書也不多,因為見了兩次,也沒用什么典故。
只是皇帝之聰明卻是一目了然,說話條理清晰,時刻暗藏玄機,甚至可以說是見一斑,便知全貌,按照佛家的話說,這就是天慧之人,兩個字,有慧根。
“自天竺高僧東行傳佛,至今已有數百年矣,其中難免移風易俗,兼收并蓄。
便如古之儒者,傳于孔子,孔子曾師老子,便有道德之說,又講仁義禮儀,傳諸后世,又遵法度,以工商為輔,尚權謀,講信勇。
陛下之前曾有為往圣繼絕學之說,正是切中要害,世人都言,諸子百家,至漢而絕,唯余孔孟,此言差矣,在小僧看來,不過諸家歸一,優存劣去而已。
我佛門也講諸法圓通,熔融而一,此類與儒者何異?陛下不喜佛事,怕是之前未近大德,于佛門有所誤會所致。”
巧辯之詞,卻很深刻,而且他說的一點不錯,中原的哲學講究的就是一個包容萬象,于是便有了內圣外王的表象。
這個體系走到后來,日趨保守,表現出來的就是頑固排外,可因為核心仍在,依舊能夠包容各式各樣的群體,只是不如之前那么開放了而已。
在這樣的體系指導之下,佛道皆存,法術并用,足可以保證族群和文明的延續。
別看玄奘年輕,但他出身官宦之家,入得佛門之后又游歷多年,對儒佛兩家都很了解,對儒家教派的認知非常深刻,佛學上的造詣也不用懷疑。
中原的高僧就是這么奇怪,和外面的那些有著本質上的不同,這就是玄奘所說的移風易俗。
所謂橘生于南則為橘子,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兩人又說了一陣,看似熱鬧,其實李破再未深入的說些什么出來,他對佛理不感興趣,玄奘說的再好,也如對牛彈琴。
李破根本不為所動,聽得一些佛經上云山霧繞的話語,就暗自直呼晦氣。
不過他對宗教的大致理解非是當世之人可比,這也讓他不會被人忽悠。
在他看來,儒家主張治世,佛門講究的是入世,道門講的則是出世,即便有相互融合之處,卻也涇渭分明,作皇帝的人,根本不用分辨,自然要選更為積極的儒家中人來治國。
那些崇信佛道的皇帝,越是虔誠,行事越是昏庸,這個道理不用跟人爭辯,是明擺著的事情。
話題不知不覺間又被他拉回到了天竺上面。
玄奘便道:“小僧四處游歷,深覺天竺佛法博大精深,可惜因戰亂之故,多有遺失,再者,天竺高僧能至中原者,不過一二,所傳疏少……”
說到這里,他看了皇帝一眼,露出些扭捏,年輕人求人,不管他是和尚還是其他什么人,終歸要不好意思一些,如果求的還是位皇帝,心里就更沒底。
“小僧聞聽洛陽觀文殿中藏有經書百余卷,皆為歷代高僧親筆所錄,不知陛下能否允準小僧一觀?”
李破腦海中一個僧人騎著白馬,后面跟著個猴頭,一只豬,還有個大胡子,畫面感清晰的不要不要的。
西游記的主角是猴子無疑,其他人都是配角,可主旨不會錯,定是出于佛教大興之時,滿篇都是神佛在作怪,如來更是其中最大的那個大老板。
少年人看西游,會贊嘆猴兒的聰明大膽,年長的人來看,猴兒就像個小丑,而封神演義,那才是道家出產,和尚們在其中露了幾面,就頗為鬼祟。
李破琢磨的當然不是這些,西游記還會不會出現不關他的事,遠方的天竺,大唐卻已經摸到了邊。
陸上不好說,但海上天竺卻是一個重要的節點,得派人去探探路,命大的玄奘和尚送上門來,自然也就成為了首選之人。
讓玄奘到觀文殿看經書是小事一樁,他當即就應了下來。
這事還得準備準備,需要一些能夠繪制地圖,熟悉人情世故的人陪同前往,這事也得等收拾了吐蕃,高句麗之后,再來進行。
李破琢磨的東西,玄奘幾乎一無所知,只是得了皇帝許諾,允他可以隨駕回去長安,讓他非常歡喜……
實際上,和尚們撞到了槍口之上,他們也確實引起了李破對佛道的關注,國家剛剛恢復點元氣,和尚們就冒了出來,這讓李破像吃了只蒼蠅一般膩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