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黃旗海西北二十余里處,點點篝火像繁星一樣,散布在草原之上,濃郁的酒香,漂浮于夜晚的空氣中。
這是一個嘈雜的夜晚,兩萬余突厥騎兵在這里扎下了營地。
他們在篝火旁邊載歌載舞,以相互角力為樂,酒囊被卸下馬背,如果流水一般進入突厥勇士們的喉嚨。
這無疑是一場狂歡,因為他們終于得到了消息,他們的突利汗就要等上突厥可汗的王座了。
作為追隨于阿史那埃利佛馬后的他們,將會輕易得到更多的榮耀和財富,這和漢人的從龍之功相仿,在突厥人這里卻更加的直接。
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會得到豐厚的獎賞。
所以,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軍中從上到下,都彌漫著狂喜的氣氛。
將領們在想著,這是他們進入突厥王庭,并成為其中顯貴的最好機會。
突厥戰士們,則覺著大群的牛羊,奴隸,甚至是更加豐美的草場在向他們招手。
他們離開黃旗海,向王庭進發的頭一個晚上,便迫不及待的慶祝了起來。
戰士們喜笑顏開,將軍貴族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而這支大軍的領兵將軍,克魯護設,則在他的帳篷中,宴請阿史那埃利佛派來的親信,也就是他的兒子,阿史那可豐。
阿史那埃利佛成年的兒子只有兩個,阿史那可豐是他的次子,很受他的寵愛。
和他的父親完全不一樣,這是個強壯,而又精力充沛的年輕貴族。
他爽朗的笑著,接受克魯護設等人的敬酒,并在飲酒之前,會先向天神進行虔誠的祈禱。
這也許正是他能受到克魯護等人擁戴的原因所在吧,比起他父親來,他顯得更加的寬容和仁慈,如今他的父親即將登上大可汗的寶座,那么他也就是突利汗之位的人選之一。
當然,他并不缺有力的競爭者。
頭兩位,便是始畢可汗的兩個兒子,阿史那什缽芯和阿史那求羅,之外還有他的那位兄長。
這些都是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在突厥可汗之位一定之后,小可汗的繼承也就成了突厥汗國中的頭等大事。
在厚實,寬敞的大帳中,阿史那可豐接受了克魯護設等人的敬酒,終于第一次主動舉起酒杯。
“天神終于挑選出了他最為勇武,智慧的兒子,成為了突厥人的可汗,我們應該為此歡呼,暢飲,我們突厥人,也必定迎來最為光明的未來,為了我們突厥的強盛,為了父汗的康健,為了我們的榮耀,我們喝了這一碗酒。”
眾人聽了,都大笑著高舉酒碗,一同干了。
克魯護抓撓著他的大胡子,嘴巴咧開就一直沒有合上過,這是個長的分外敦實的家伙,面目有些扁平,細細的眼睛,粗重的毛發,都顯示著,這個家伙有著純正的鐵勒部血統。
作為阿史那埃利佛汗賬之中,最受信任,也最能打仗的將領,他身上的榮耀其實已經夠多。
他曾經帶領著勇士,殺死過北方蠻族的首領,他也曾帶兵征服過不知多少契丹,靺鞨部落。
而現在他所憧憬的東西,未必比阿史那可豐少了。
隨著突厥疆域的擴展,在他看來,東西兩可汗的局面早晚要改變,他們的權力太重了,甚至于會時刻威脅到主部王庭。
對突利汗分外熟悉的他,覺得當他登上大可汗之位后,必定要消弱這些權力過重的小可汗。
這就是他的機會了,作為鐵勒部族中有名的勇士,他很想去西邊兒,統領那些鐵勒部的勇士去占據富饒的西域。
他一臉“欣慰”的看著阿史那可豐,“雛鷹終于長大,要展翅飛向天空了,可您能與克魯護說一說,您要飛向哪里呢?”
貴族將領們一下都閉緊了嘴巴,豎起了他們的耳朵。
今天他們雖然都可以說是欣喜若狂,可他們同樣也面臨著選擇,突厥王庭和突利汗汗賬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里有著太多威名赫赫的大貴族,以前他們只能仰頭張望,即便是現在,他們想要取代那些大貴族,在王庭中站住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們需要跟隨強有力的人物的腳步,在這一點上,沒有人去質疑什么。
因為血統是他們難以跨越的一個障礙。
阿史那可豐哈了一口酒氣,他無疑很興奮,仆人悄悄的又給他的酒碗斟滿了奶酒,以往他覺得很低劣的奶酒,此時也變得美味了起來。
而突厥人也沒有成大事不謀于眾這句箴言,突厥人的權力爭奪,大部分都粗糙而原始,這也意味著中間的血腥味兒要比南邊兒濃重的多。
當然,突厥王庭中就不太一樣了,在那里,想要生存下去,沒有智慧的陪伴是不可能的。
阿史那可豐瞇著眼睛,反問道:“克魯護將軍,您無疑是我最欽佩的人中間的一個,同樣,我們也更知道對方的心意,那么,您又什么好的建議跟我說嗎?”
克魯護抓著大胡子笑了起來,“雄鷹想要飛的更高,需要健壯的翅膀,馬兒想要跑的更快,需要矯健的四蹄,您所擁有的,是最勇猛的戰士們的忠誠……”
“將軍的忠誠,不容置疑。”
“如果我是您,就要快些回去王庭,那里才有權力可以分享……而我想廣闊的西方,也更能展現您的才能……”
這無疑讓阿史那可豐的預期相悖,他皺著眉頭問,“為什么這么說呢,要知道,我的叔叔,阿史那咄苾幫助了父汗,他在西方……”
克魯護搖頭道:“我想,可汗是不會放他離開王庭了,西方掀起的叛亂,也損害了王庭在西方的威嚴……您若是能在西方重新傳播可汗的威名,您想一想,天神會是怎樣的歡喜呢?”
這種摻雜了太多的私意的勸說,如果是在中原,肯定被人棄如敝履,太粗糙了,沒有一點的技術含量。
出身鐵勒部的這位克魯護設,被人趕來了東邊兒,估計做夢都想回去收拾那些仇家,來個衣錦還鄉什么的。
而他也對那些被譽為鋪滿黃金的商道,垂涎欲滴。
可這里是突厥,年輕的突厥貴族心動了,他想要取得的是一如叔叔那樣的威名和榮耀,平定鐵勒部叛亂,進軍西域。
將西域國王們的王冠,獻到父汗座前,這將是怎樣一種光明的未來啊。
阿史那可豐笑著再次端起酒碗,“好吧,那就讓我們來試一試能不能成功,有你們作為我的翅膀,想來不會讓父汗失望。”
克魯護一下便大笑了起來,“放心吧,可汗對您的寵愛,連天神都知道呢,您的請求,他一定不會拒絕的,來,讓我們敬將來的頡利汗一碗。”
“天神與榮耀同在。”
笑聲重又占據了帳篷中的每一個角落,克魯護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個機會,一個重回西方祖地的機會。
阿史那可豐雖說年輕沖動了些,可他同樣得到了克魯護設的明確支持,而這本就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所以他同樣心滿意足。
突厥人的權力爭奪,在汗位差不多落定之后,進入了另外一個階段,當初始畢可汗繼承汗位之后,用了一到兩年的時間,穩定住了突厥的權力架構。
又有了幾年的時間,小心經營,將勢力漸漸擴散到了西域和遙遠的東方,并借助大隋內亂的機會,一舉讓突厥汗國來到了巔峰鼎盛時期。
而現在,新一輪的權力分配開始了,看上去一家獨大的阿史那埃利佛,又會將突厥帶往何方呢?
反正,在這間帳篷中,是不會有人想這個問題的,他們都在為自己的將來做著努力。
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南邊已經有人將兇狠的目光緊緊盯在了他們身上,他們回歸王庭之路,已經遍布兇險。
就在這樣一個時候,第二天,兩萬余突厥精騎在克魯護設的命令之下,開始加速往王庭方向行進,他們顯然是想在權力分配開始之前,搶占一個有利的位置。
按照這樣的速度,他們用不了兩天,就能進入定襄郡范圍之內,并在日落之前,看到大利城巍峨的身影了。
歸心似箭的突厥人,絲毫也不知道,在云中草原南部,大群的騎兵已經散布開來,黑壓壓的給草原制造了一大片陰影出來。
代州軍騎軍安靜的駐扎在了這里,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設立營帳,他們露宿在了草原之上。
草原上寒涼的秋夜,也未能剿熄他們那蒸騰而上的殺氣。
所有代州軍士卒,包括那些突厥降人都明白,他們即將迎來一場慘烈的廝殺,很多人變得緊張而又焦躁。
戰事來臨之前的等待,是最難熬的一個時間段。
暴虐而躁動的氣息,正在軍中蔓延,常年帶兵的將軍們都明白,這種情緒是不用刻意壓制的。
這不是怯敵畏戰,更通俗的說法則是,士氣可用。
探報在不停的傳回來,兩萬突厥精騎奔馳在草原上,那動靜簡直就是驚天動地,這樣的軍事目標,就像移動的靶子一樣明顯。
隨著探報的增多,本來也頗有憂慮的李破卻是漸漸心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