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間,李破設宴于絳郡太守府,宴請軍中眾將。
和李破的說法差不多,這既是一次軍議,其實也算是一場姍姍來遲的慶功宴。
而這也象征著今年的戰事逐漸在接近尾聲了,因為七月末尾就是秋收,秋收過去就是冬天,除了大業十一年,李破從來沒有在冬天來臨的時候用兵過,北地的風寒確實也讓人望而卻步。
今年的戰事對于并代大軍來說,取得了足可謂輝煌的勝利。
和去年的戰事相比,戰略上的意義同等重要。
去年李破領兵南下取晉陽,北上云中攻突厥,除了讓并代再無后顧之憂外,還打通了南下路上最堅固的一個障礙,戰略意義非同凡響。
而今年呢,一戰而下介休,圍殲三萬唐軍于介休城內。
再戰敗唐軍北上大軍二十余萬眾,兩場大戰下來,打的李唐是痛徹心扉,而這一戰之后,晉地也再無敵手。
如果說去年李破算是在天下群雄之中嶄露頭角,那么今年李破就算是在天下諸侯之間穩穩占據了一席之地。
再要說起李破的名字來,許多人前面必然要加上河東二字,也就變成了河東李定安,與河北竇建德,河南王世充,關西李淵,西涼李軌等并列北方諸侯。
名揚天下這個詞兒,終于可以用到李破身上了。
和那些早已萬眾矚目的人們不一樣,李破可以說是諸侯中間崛起最晚的一個,屬于后起之秀,光是一戰之下占據河東,并不能讓他在眾人間脫穎而出。
也別提什么戰績,如今天下這些大人物們,各個都是從隋末戰亂中拼殺出來的,各有各的能為,身邊也絕對不缺少謀臣猛將的輔佐。
人們說起李破的時候,差不多應該是沒了一個李密,又填補進來一個李定安而已,離天下戰亂平定下來的日子,還遙遙無期。
而一步一戰,從北地的風霜雨雪中殺出來的李破,此時在眾將看來身上帶著諸多光環兒,正數意氣風發之時。
實際上呢,李破此時并無多少志得意滿可言。
待眾將聚齊,李破先就給眾人澆了點冷水。
“今年戰事,連戰連勝,全賴諸將用命,眾人自是勞苦功高,可賞功之事,還需等一等,至于為什么,大家也都清楚,我就不多說了……今日我先擺酒為你們慶功,不在此間的人,咱們替他多飲一些……”
眾將臉上露出了各式各樣的笑容,紛紛舉杯相應。
賞功之事,大家都是翹首以盼,可整理軍功,升賞眾人,已漸漸有了一定之規,并非是李破一言而決了,那自然是要等一等的。
這事如果要問的話,三個人的話語權最重,一個就是如今總管府長史溫大臨,另外兩位就不用說了,肯定是尉遲恭和步群兩人。
到了此時,一些人其實心里已經有底,步軍兩個衛府肯定要開,可騎軍功大,說不定也要再開兩個衛府。
四個炙手可熱的位置,誰能當之?
爭功最激烈的時候對于他們來說已經過去了,而因為并代大軍中派系雖多,卻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總管賞功從來又頗為公平,這么說來,最終升賞其實看的還是各人軍功而已。
所以說啊,在賞功之事上,除了因為名義上的事情而有所限制之外,李破其實并不用太多操心。
他麾下眾將,沒那么多血緣牽系,門閥世族的背景也不可峙,比起李淵或者王世充那邊兒來可要省事的多了。
軍議的形勢眾人也最是熟悉不過,按照李破的風格,每次召開軍議,其實心中都已隱約有了定計,旁人輕易動搖不得。
程序上也比較固定,都是李破先提出一件事來,大家暢所欲言,說的差不多了再由李破來定奪。
算不上一言堂,可離民主也差了十萬八千里。
先議的是降軍的安置,以及如何對待投順將領,前面一件好說,除了擴軍之外,就是將降卒散于田野,讓他們棄戈歸農,而按照軍府制度而言,這些人就又都是府兵人家。
田賦要減免一等,戰時則可為大軍補充。
這樣的關節,眾將皆是熟知,又深知并代兩州的方略,所以意見非常的統一,沒誰想著用大肆擴軍的建議去觸李破的霉頭兒。
到了后面一件,眾人面面相覷,就都不怎么愿意說話了。
這里的降將可不少,而且吧,怎么對待降將,根本沒有一定之規,差不多全憑各人手段和喜好。
度量大的,對降將就優容一些,度量小的,降將大多也就掉了腦袋,這種事兒讓人有著無從開口的感覺。
還是步群這個狗腿子先道:“選賢任能之事,全憑總管一言而決,我等怎敢置喙。”
這話聽著還是有點諂媚之嫌,可眾人卻都在心里暗自點頭,這話說的有理,之前也確實是這樣,劉武周等人殺了,羅藝掉了腦袋,宋金剛也死了,突厥降人中那些領頭兒的也沒留下幾個。
可要說這位總管有多嗜殺卻又不見得,這里坐著的滿堂賓客,除了些恒安鎮軍的老人兒,又有幾個不是降將?
大家也都安安穩穩走了今日,對于總管用人也頗為信服,所以在任用降將上面,大家也就沒太多的想法兒。
李破笑笑,心里不太滿意,所有能一言而決的事情,現在在他看來不是權勢增加了多少,而是身上又多了多少的負擔。
他開口先就笑罵了步群一句,“你這廝現在可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啊……可你們到是輕省,我這里有多少大事待決,又找誰去推諉?之前光兩個河南降將,就讓我費了不少唇舌,這么下去,難道一個個降人都要帶到我面前來,讓我一言而決?”
“既然你們都不說話,那……”
李破揚了揚眉頭,開始點名,“張倫,你投我不久,應知降將之境遇,那就你來說說,我之后該如何在降將之中選賢任能呢?”
張倫坐在眾人末尾,新降不久之人,在這里沒什么朋友,軍議參加過幾次了,也沒他說話的余地,悶頭坐在那里,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被點到了名字,他還愣了愣,才有些詫異的抬起頭。
這時眾人就都看了過來,眾目睽睽之下,張倫和之前徐世績在唐軍中差不多,他在眾人目光之中可感受不到什么善意。
其實這會兒有人就在想,這個唐軍降將應該是得罪了總管,不然的話,總管可從來不會在眾人之前羞辱于誰,嗯,那些和總管比較親近的人不在此列。
當然,不怪他們這么想,這話里確實有著一些羞辱的味道。
張倫本能的站起身來,躬身錘了錘胸膛,之后在眾人注視之下,就覺著有些難堪了,這對于他來說,不是什么好的體驗。
低頭沉吟了一下,才道:“總管垂問……末將不知該怎么來答……末將只曉得,臨敵降順之人,多迫于無奈……有那背信棄義,只求富貴者,應殺之無妨,有那念舊主之恩,戰敗被俘的,殺了也不算什么。”
“若真有才干,又遭人排擠陷害的……倒可用之……末將不知說的對不對,若是不對,還請總管恕罪。”
李破當即就樂了,這說的是你自己吧?說的這么實在,就算有心辱之,恐怕都不好意思再開口了,瞧人家委屈的。
李破伸手按了按,示意張倫坐下,“張將軍所言甚為有理,今天說起此事,并非無由,我欲在之后以軍情刺探之便,將降將經歷報于各個衛府知曉。”
“什么選賢任能,不過皆由各人經歷而定罷了,各人家世,任何官職,有何戰績,秉性又是怎樣,如此種種,觀之即可,多簡單的事情,非要來考究我的眼光,豈非舍本逐末之舉?”
“我擬在總管府下,設一軍情司,要一精細之人主之,各人若有賢能舉薦,盡可在之后報之于我。”
張倫這里大大松了一口氣,其他人也眨著眼睛不知說什么好了,大多都是心里腹誹,您既有決議,公之于眾也就是了,弄的這么彎彎繞繞的又是何必呢?
可對于李破來說,這是早晚要做的一件事情。
衛府漸多,卻無專門刺探軍情的機構怎么成?
當然,連年征戰下來,此事也是一拖再拖,直到今日,李破已經感到了幾許急迫,順勢在這里將事情定下來,也是順手為之。
這些軍中將領們此時還意識不到,這樣的一個軍情司一旦設立并成長起來,它一定會逐漸對衛府形成一種制約。
至于這種制約會達到怎樣的地步,很大程度上其實就要取決于李破的心情了。
李破自詡為厚道之人,對手下人等不會來個不教而誅,所以今天當眾提起,算是給各人提個醒。
至于現在各人明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呵呵,現在不明白日后還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