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張倫說的慷慨激昂,部將也都并無異議,可今晚一戰,對于他們這支軍伍來說,有著太多的煎熬。
東城的示警號角響起的時候,張倫所部其實要比另外兩軍慌亂的多,如果首先受襲的是張倫部,肯定是一戰即潰,幾乎不可能有第二種結果。
當然,這不是張倫所部更加羸弱,相反,張倫所率的這支軍旅在并代步軍當中,算得上是頗為善戰的一部。
他們所經歷的戰事要比其他各部多的多。
如今表現不佳,主要原因還在于他們是降軍,還不曾徹底融入到大軍當中去,而降軍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這也就不用細說了。
尤其是他們的作戰意志非常的薄弱,因為他們缺少歸屬感。
像今晚事起突然,即便有張倫坐鎮,軍卒將士們的慌亂也是不一而足。
更有那么幾個心腹只稍稍約束了一下部下兵卒就衣衫不整的跑到了張倫面前,勸他棄城逃走。
張倫當即大怒,按照他以往的心性,說不定就要斬殺心腹以震懾軍心了。
可他最終忍住了,無關其他,在并代軍中呆了多半年,對軍紀和一些傳聞都有所了解之后,擅殺軍中將領的事情,差不多也就成了張倫的忌諱。
這個不必多說,張倫眼見部下慌亂至此,嚴令各部收束軍伍的同時,不得不將自己的部下們都召集了起來。
而如此的拖延,張倫所經受的心理折磨真的就不用說了。
等匆匆聚集眾將之后,張倫立即向眾人明言,當日陣前投敵,致使介休失守,不說今日再叛將要如何如何,只說若棄城而走,丟了龍門城,回去之后必受軍法嚴懲。
張倫更向眾將言道,偷城而入的必是唐軍無疑,當日投效李淵,幾年下來是怎么一個模樣也就不用說了,再要反復,落在唐軍手上,眾人必死無疑,所以,今日一戰,有死而已,若還有人心存僥幸,我這里也任其來去,到了人頭落地之時,也莫要怪他張倫沒有提醒大伙兒。
眾人默然間,張倫冷笑著像驅趕羊群一樣將他們都趕去領兵了。
然后張倫又痛苦的發現,北邊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糧倉方向著火了,東邊那個紅彤彤的火頭兒肯定是馬廄所在。
而進入城中的敵軍竟然沒有來南城……
這是什么道理顯而易見……
他若去援救其他兩部,黑夜之中……尋相和陳禮兩人說不定就將他當做了敵人,混亂之下,占便宜的肯定是唐軍無疑。
這樣的戰略,張倫只能在心里痛罵幾聲,不當人子了。
因為此戰若龍門城失守,他張倫肯定摘不掉一個叛將的帽子,敵軍將領用心之險惡狠毒,讓張倫不寒而栗。
其實說到底,還是他自己根本沒有再行反復的心思,他一個雁門賤家子,在唐軍中根本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到處遇到的都是冷眼,遠不如并代軍中呆著舒服。
而他張倫可也沒人們想象中那么怯懦……
敵軍不來相攻,雖用心險惡,可也給了他整軍的時間。
等到士卒們兵甲齊備,張倫立即便令弓箭手都上了城墻,之外各部則靠在了城墻邊兒上,這個時候其實就算唐軍再來攻擊,軍心漸漸穩定下來的張倫這一部也已穩若泰山了。
李世民估錯了張倫,張倫可并沒有辜負了自己。
等到安穩下來,他立即派人出了南城,除了向絳郡請援之外,也在查看龍門城四周是否有敵人大軍存在。
這些做完之后,張倫便只剩下率軍等待天明了。
實際上,很快張倫便知曉入城的敵軍可能就是全部,或者是大軍前驅,只不過走的快了些,和后面的大軍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而張倫更加傾向于前者,因為這樣一個天氣當中,唐軍幾乎不可能大舉渡過黃河。
這樣一來,張倫心安之余,甚至已是覺著,自己堪堪能摸到戰功的邊兒了。
沙場之上,什么樣的人最可怕?
在龍門城之戰中,張倫告訴所有人,能把握住戰機的人最可怕。
張倫在煎熬中還是耐心的等到了天明,也沒去管入城的敵軍到底有多少,更沒去管友軍已經凄慘到了什么地步,他只是死死攥緊了送到手中的機會。
天色蒙蒙亮,陳禮率著一百多個兵卒,護著已經重傷昏迷的尋相且戰且走,已經來至東城城門處。
此時,這一百多人大多已是力竭,廝殺了小半個晚上,不斷受到騎兵的沖擊和追逐,好像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馬蹄聲,不斷的拼殺,同袍不斷的倒下,傷痕和寒冷在逐漸侵蝕他們的意志,戰敗的陰影已經籠罩了所有人的心。
精疲力竭的他們退到此處,已是退無可退。
沒有誰想著打開城門逃出城去,這樣的天氣,敵人又都是騎兵,逃出去也是個死。
一隊隊的騎兵從營房的空隙間策馬而出,漸漸聚集起來,勸降的聲音一直在這些殘兵耳邊回蕩,城中各處的廝殺聲漸漸稀疏了起來,可還未曾斷絕。
陳禮艱難的舉起了鋼刀,嘶啞的聲音像敲響的破鑼一般難聽。
“這里只有戰死的好漢,沒有乞活的賊子,呼嗬……”
仿若狼嚎般的聲音再次回響在寒風當中,他麾下的兵卒們紛紛握緊鋼刀,挺起胸膛,下意識的用最后的氣力仰天長嚎,頓時,悲壯之氣四塞,一如龍門渡口營寨中的同袍一般無二。
而這兩戰當中,并代軍人顯示出來的凝聚力,已與亂世群雄麾下的兵馬,有了很大的差別,忠誠這兩個字眼,在逆境當中終于也不是一句空話了。
嚴明的軍紀,良好的補給,很不錯的撫恤,以及一連串戰爭的洗禮,和那一場場的勝利,終于鑄造出了這樣一種魂魄。
他們不愿再向敵人屈膝俯首,也不愿再顯露出任何的怯懦,也可以說,他們比這世上大多數的軍伍,更有歸屬感。
悲壯的長嚎聲還未散去,不遠的地方,呼應之聲已是大起,好像山谷回音般激蕩回轉,已經準備發起最后的進攻,結束這場戰事的唐軍騎卒,驟然一驚,紛紛拉住戰馬……
張倫終于率部到了。
軍卒在城墻之上奔走如飛,還未到近前,已有兵卒拉開弓箭,射出箭矢。
陳禮瞪著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望去,嘴角咧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嘴里卻咒罵出聲,“他娘的張倫……”
翟長孫來到之時,城墻之上已經布滿了敵軍的弓箭手,城墻根兒上,一排排的兵卒擁著盾牌,挺出長槍,列開了像刺猬一樣的軍陣。
翟長孫這個時候只想大罵,慕容羅睺這個混賬東西,不是說張倫一點動靜都沒有嗎?怎么就出現在了這里?
城池不算多大,可卻弄出了突襲一樣的效果。
翟長孫猶豫了半晌,左右觀瞧,部下們臉色都透著青白,手腳顫的和得病了一樣,一天兩夜的行軍廝殺,此時的玄甲軍也已是強弩之末。
翟長孫知道,只要他一聲令下,這些將士們一定還會勇猛的沖上去,將敵人撕的粉碎,因為這是他見過的最為精銳的騎兵軍旅,沒有之一。
可他會下那樣的命令嗎?肯定不會,這不是什么其他的軍旅,這是玄甲軍,秦王親軍中最堅硬牢固的一根支柱。
一個玄甲軍將士用十個敵人來換,也是虧了,何況是現在這種情形……
“去,稟報于秦王殿下,張倫率部已至城西,不能輕拔,還請殿下示下……”翟長孫最終選擇了請令于李世民。
騎兵緩緩退后,在你來我往的對射當中,離開了弓箭的攻擊范圍。
此時陳禮被人扶著也來到了張倫面前。
“張將軍若再晚來一步,俺們這些性命可就都要留在此處了,俺代大家伙兒多謝張將軍的救命之恩。”
這話里面的嘲諷張倫又怎么會聽不出來?
他一把扶住陳禮的胳膊,誠懇的道:“非是俺來的晚,而是……深恐兩位將軍見疑,只能等待天明才率軍趕來,還好未曾太晚,不然的話,張某定是一生難安啊。”
這個時候,陳禮還能說什么呢?就算心里怪著此人奸猾,見死不救,這會兒也難以分說清楚。
他啞著嗓子指著遠處的騎兵道:“嘿嘿,這些兔崽子也沒多少力氣了,張將軍可敢與我一同率人上去殺他個痛快?”
張倫怎么會陪著殺紅了眼睛的他犯傻氣,當即就勸,“將軍莫急,俺看這些狗賊還有些余力,不如緩一緩,再凍他們些時候,殺起來也就容易些,將軍也吃些東西,歇上一會兒,過后張某定陪將軍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翟長孫和慕容羅睺的稟報幾乎同時來到了李世民這里,李世民當即就吃了一驚,長途奔襲最怕的就是這種意外,至此,拿下龍門城再修整一番的計劃,算是完全被打破了。
張倫部養精蓄銳,并趁著黑暗突然出現在城西,讓龍門城一戰,馬上便有了逆轉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