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武請沈溪到清遠樓飲宴,親自點好菜品和酒水。
楊武說他經常到這里吃飯,沈溪觀察一番的確如此,酒樓上下都認識楊武,他喜歡吃什么廚房那邊都有數,很快菜肴便送上。
桌子中間一口砂鍋,里面盛著飄著蔥花的羊肉湯,圍繞砂鍋一圈的菜碟中分別盛放羊肉片、豆腐、蘑菇、木耳等配菜,每人面前有一個混有芝麻醬、腐乳和韭菜花的蘸醬。
除了羊肉湯鍋外,還有烤羊肉、鹵豬耳、炒肝、熏肉等當地菜式,看起來很普通,甚至連酒水也只是本地土法釀制的米酒。
沈溪心想:“這番做派倒顯得你楊武是個清廉的官員。但若正的清廉,你這官位又是怎么得來的?”
酒肆內無其他客人,宣府畢竟不是京師或者江南繁華之地,多為一貧如洗的軍戶,自耕農少之又少,加上朝廷禁止跟草原做生意,張家口外的互市已取締多年,商旅稀少,如此一來市面更顯蕭條。
此時的宣府城街巷狹窄,道路多為泥土路,長年累月戰事下來,早就不堪重負,到處都是坑洼。正德朝由于劉瑾掌權,朝廷沒有劃撥一分一毫修繕城內公共設施,沈溪坐在窗口向外望去,成片的殘垣斷壁讓人觸目驚心。
楊武親自為沈溪斟上米酒,道:“沈尚書找在下前來,不知有何事?”
沈溪看到楊武神色驚惶,惴惴不安,顯然眼前這位不想牽扯進文官集團跟閹黨間的斗爭中,對于劉瑾派張文冕到宣府來更是束手無策,生怕張文冕的不軌之舉讓他的官位和前途受損。
沈溪不想再惺惺作態,始終是上下級的關系,自己沒必要示弱,于是正色道:“本官到地方有些時日了,未及跟軍中將領見面,現在終于得閑,你看是否……”
楊武趕緊道:“沈尚書見諒,在下跟下面的總兵官、副總兵、參將和守備不熟,具體事情你得問宣府總兵白玉……唉,去年宣府大戰的創傷尚未平復,一切都很混亂,沈尚書不妨去大同鎮視察一番……”
沈溪笑瞇瞇地打量楊武,狀極輕松。
楊武惴惴不安,慚愧地低下頭,不敢正視沈溪,他這番扭捏之舉竟跟沈溪以往見識過的那些老練油滑的地方官迥異,讓沈溪生出難道我看錯了的想法。
沈溪道:“總督府衙門設在宣府鎮,本官沒太多閑暇出來走動,卻不知近來地方是否太平,民亂頻乃?”
楊武一怔,他看了旁邊侍立的文祥晉一眼,似乎想確認是不是有這回事。
從這點上,沈溪判斷楊武不關心地方軍政,就算不是昏官,也是庸官,明顯的占著茅坑不拉屎。
文祥晉搖頭表示沒有后,楊武道:“去年韃靼人退走后,地方上太平無事,并無民亂。”
沈溪臉色凝重,問道:“那為何本官聽說,地方亂民尋釁滋事,攻城略地,宣府之地竟是兵荒馬亂,甚至要動用軍隊前去平息?”
楊武顯得很篤定:“絕無此事。宣府乃邊鎮,各城塞、堡壘以及驛站均駐扎兵馬,尋常亂民焉敢前來侵犯?再說了,這種事若發生,在下身為宣府巡撫豈會不知?下面的人絕對不敢隱瞞!”
劉瑾在皇帝面前公然污蔑陷害沈溪之事尚未傳來,楊武懵然無知,以他的智慧,根本想不到劉瑾居然會撒下彌天大慌,更想不到事情會被沈溪提前知曉。
沈溪皺眉:“地方上安穩,涉及來年朝廷對草原用兵事宜,事關國策,既然楊督撫信誓旦旦說地方安穩,最近可有向朝廷呈奏?”
楊武拍著胸脯道:“每月都會有,此乃地方定規,在下這幾日就準備寫民生方面的奏疏……沈尚書是否要跟在下商議一番,以防出現偏差?”
宣府鎮于洪武年間剛成立的時候,只設總兵官一職,下轄副總兵、游擊、都司、備御等武官,后來宣德年間朝廷設巡撫宣府贊理軍務都御史,也就是宣府巡撫,主要負責管理軍鎮政務。
土木堡之變后,文官集團勢力的擴充和軍人集團地位的下降,使得宣府巡撫權責慢慢凌駕于宣府總兵之上,到弘治年間更是設總督宣府大同山西等處軍務兼理糧餉之職,也就是宣大總督,文官徹底壓倒武將掌控邊鎮。
這樣一來,宣大總督和宣府巡撫事實上都管著宣府總兵,二者職權重疊,要是分別上疏或有抵觸之處,若一方奏事而另一方未提及,朝廷可能因此下文徹查。
所以楊武認定沈溪是為此而來時,精神明顯放松……只要沈溪不是過問他包庇窩藏劉瑾派來人員,便可高枕無憂。
沈溪微笑著點頭:“本官確有跟楊督撫商議奏疏的打算……你看,是否就此一起寫了呈送京城?”
楊武沒有貿然答應下來,生怕沈溪有什么陰謀詭計,特意看了幕僚文祥晉一眼。
文祥晉雖是謀士,但平時只負責處理一些文書檔案,順帶幫楊武解決一些私人麻煩,涉及朝廷高層的勾心斗角,他經驗全無,不知該如何應對。
文祥晉不想楊武跟沈溪有太多接觸,避免露出馬腳,最好是盡快把沈溪打發,分道揚鑣各自回府,所以點頭表示認可。
楊武露出為難之色,道:“在下未帶筆墨,不如等回府后再行整理,呈文送總督府批閱,然后發函如何?”
“不必!”
沈溪一擺手,從懷中拿出幾張專門用于奏疏的空白紙張,“本官到宣府后,未及跟朝廷呈奏邊事,為避免朝中御史言官彈劾尸位素餐,故登門與楊督撫商議,免得呈文出問題。既然早晚都要做,不如就在這里撰寫,完成后快馬送至京師如何?”
“嗯!?”
楊武這下越發為難,覺得沈溪的要求太過奇怪,其中或許有什么陰謀,于是再次求助文祥晉。
文祥晉卻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是在那兒不斷點頭。
沈溪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若楊撫臺覺得這么做顯得太過倉促,那不如暫緩吃喝,先到巡撫衙門做完正事再說……本官登門造訪,卻在酒樓這等品流復雜之地寫奏疏,始終不太正規。”
說完,沈溪站起身來,就想下樓前往巡撫衙門。
楊武忌憚家里藏著的張文冕等人,暗自叫苦,而他帶來的謀士文祥晉也呆滯在那里顯然無法應付眼前這一幕,只能認慫。
“以在下看來,還是不必興師動眾返回巡撫衙門吧?此地撰寫是顯得倉促了些,但既然是沈尚書您急著向朝廷呈奏地方事,在下豈敢耽擱?這就讓人準備好筆墨……”
楊武不疑有詐,只是一味想把沈溪給打發了,所以趕緊讓酒樓準備筆墨,然后跟沈溪商議奏疏內容。
二人把宣府周邊情況詳細列明,隨即整理出來,用行文寫好,各自用了隨身印鑒,奏疏就算完成。
楊武生怕沈溪玩什么花樣,不想讓沈溪把奏疏拿回總督府,好在沈溪很識趣,隨手交給隨從馬九:“送去驛站,快馬送至京城。”
“是。”
馬九不知沈溪的目的,公事公辦把奏疏拿到手上。
楊武笑道:“豈敢勞煩沈尚書親隨?來人啊,陪這位將軍一起去驛站。”
楊武吩咐文祥晉跟馬九一起前往,再派人尾隨“護送”,防止路上奏疏被調包,等安排妥當后,楊武才回過頭來,笑著說道,“沈尚書,事情辦妥,現在到了享受美食的時候。在下生平沒什么愛好,就好口腹之欲,稍后不醉不歸,請!”
沈溪點頭,沒跟楊武客氣,更不以為對方會在這種場合陰謀陷害,于是賓主盡歡,飽餐痛飲一頓,直到一個時辰后才各自打道回府。
楊武回到巡撫衙門,終于松了口氣。
“真是個瘟神,早就聽說姓沈的不好惹,走到哪兒,麻煩就跟到哪兒……此人非常陰險狡詐,他此番來找本官,有何目的?”
楊武在酒樓時循規蹈矩,唯恐觸怒沈溪,回來便擺起官威,對文祥晉惡言相向。
文祥晉陪著小心說道:“地方上太平無事,沈尚書又沒說要借民亂跟朝廷索要錢糧,有何可擔心的?對了大人,您為何之前沒跟他提一句,請他幫忙籌措錢糧,為陛下建行宮呢?劉公公這事兒可催得很緊哪。”
楊武道:“跟他說有何用?本官乃下級,哪里有當面跟上司伸手要錢的道理?”
文祥晉聽到后難以理解,難道不都是下級跟上級請示撥款?難道非要上級跟下級伸手索賄才算正常?
楊武帶著文祥晉回到衙門大堂,本以為這件事就此了結,但卻未料張文冕早已等候在那兒。
“啊?”
楊武本就心虛,見到此人,越發膽怯,忍不住一個激靈。
張文冕自然聽說沈溪到來的事情,陰測測地笑著說道:“楊大人可真是貴人,何事如此繁忙,居然入夜后才回府?”
“這……”
楊武看了文祥晉一眼,想讓幕僚幫忙編瞎話蒙混過關。
文祥晉見張文冕態度不善,知道事情瞞不住,于是道:“大人之前出去見沈尚書,呈奏地方之事,一起寫了奏疏。”
張文冕聞言不由皺眉,雖然他不知道京城那邊發生了什么,但他生性多疑,感覺可能是沈溪有什么陰謀,厲聲喝問:“楊大人寫了?”
“是。”
這次是楊武作答,他也覺得沒有隱藏的必要,眼前這個人雖代表劉瑾,但畢竟無官無品,自己根本就不用怕對方,而且身為巡撫,見一次上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故作鎮定地解釋道,“又非大事,故未曾回來跟張先生商議,而且……當著沈尚書的面,有些事還是得適當避諱才可。”
張文冕惱火地道:“楊大人就不怕被姓沈的小子利用?他寫這奏疏,有何目的?”
文祥晉得意洋洋:“地方上一切太平,總督府和巡撫衙門呈奏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難道我家大人就不會想到他有陰謀?閣下盡管放心,因為呈奏沒有涉及任何緊要的事情,所以完全不用擔心。”
楊武跟著點頭,仔細一想,這件事確實沒什么好懷疑的,一切都按照規矩來,總不可能自己跟自己找麻煩,說地方上烽煙四起,民不聊生吧?那三年小考、九年大考怎么辦?
張文冕想了下,一時間猜不出沈溪這么做有何好處,他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別人也想不到,也就隨手放下。
“下不為例!”
張文冕用教訓的口吻道,“且……下次姓沈的再來拜訪,最好提前知會一聲,也好讓在下有所準備……公公吩咐的事情,如今尚沒有著落,楊大人可莫說要袖手不理!”
說完,張文冕拂袖而去。
沈溪不動聲色間便擺了楊武一道。
劉瑾拿楊武的奏疏跟朱厚照說事,以為事后知會邊塞一聲便可。
但奈何沈溪這邊獲得京城消息的渠道遠比劉瑾的情報網絡通暢,以至于沈溪先一步得到風聲。
當沈溪回到總督府后,云柳已派人把驛站內的奏疏換了出來,云柳手下這批精銳接受過專門訓練,要在宣府做這點事并不難。
“大人,如此一來,只要把楊武的上疏呈奏陛下,那劉瑾的謊言就不攻自破了!”
云柳很高興,沈溪這么做的結果,不但將了劉瑾一軍,而且很可能會導致閹黨內部離心離德,楊武做錯事必然會被劉瑾斥責,到時候就可以對此做文章了。
沈溪卻搖頭:“這件事可沒那么容易……你想想啊,就算劉瑾在陛下面前攻擊我,也不可能得逞,因為陛下要仰仗我平定草原,怎會隨便將我的官職剝奪?地方民亂之責,絕無可能是一人造成,陛下這點腦子還是有的。”
云柳驚訝地問道:“難道大人不準備將奏疏呈奏陛下?”
“就算送到京城,你以為可以送到陛下跟前?退一步講,哪怕陛下知曉了,他會懲罰劉瑾嗎?屆時劉瑾大可將責任推到楊武身上,置身事外,不傷他一根毫毛……我不過是為自己找個護身符罷了。”
沈溪說到這里沉思了一會兒,才又接著吩咐,“云柳,可能需要你回一趟京城,將奏疏交給謝閣老……我會給謝閣老寫一封信,提醒他怎么處置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云柳臉色拘謹,揣測沈溪這么做的目的。
沈溪已明確表示,暫時不會拿奏疏做文章,如此一來,他這番舉動更好像是在警告楊武,警告劉瑾。
但云柳覺得這樣有打草驚蛇之嫌。
沈溪道:“明日你就趕回京城,此去可能要耽擱一兩個月,順道將京城內情報系統再次完善……我離開京城后,劉瑾為確保他的權勢,可能會做許多禍國殃民的事情,甚至會像這回一樣頻頻在陛下面前污蔑我……沒有你在京城坐鎮,統籌大局,我不太放心。”
云柳問道:“那大人,這邊的事情……”
“你負責的事情,我會暫時交給熙兒來做,她怎么說也是你的姐妹,離開前你多提點她一下,她留在我身邊,我也能教她一些做事的方法和訣竅……只是這次你回去,可能要辛苦些日子了。”沈溪關切地道。
云柳雖然不太情愿離開宣府,遠離沈溪,但這始終是沈溪吩咐下來的差事,她沒有理由拒絕。
“是,大人。”云柳行禮道。
云柳離開前,沈溪若有所思道:“劉瑾突然說宣府鬧出民亂,算是給他自己挖了個坑,看他怎么自圓其說了……下一步京城可能會到處傳揚九邊重鎮之首的宣府竟然發生叛亂,距離京城也就幾百里,想必會人心惶惶。”
“至于黃淮之地的民亂……也有可能傳到陛下耳中。現在最著緊的,是要趁劉瑾打壓三邊和宣大之地藩王、勛貴,火上澆油,讓地方藩王、勛貴對其恨之入骨。”
云柳道:“大人是希望地方藩王、勛貴造反?”
沈溪打量云柳,道:“具體的事情無法詳細說明,總之藩王和勛貴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盤踞地方多年,依靠巧取豪奪和放高利貸大肆兼并土地,致民不聊生,正好可以借劉瑾之手清理一下。”
“此事我們只需冷眼旁觀便是,你回京城的目的不在于扳倒劉瑾,必要時甚至不妨出手幫上一把,讓劉瑾進一步大權獨攬……俗語云:欲使其亡,必使其狂,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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