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要開午朝進行朝議。
這消息讓在場的大臣極為驚訝,朱厚照年初參加過一次朝議后,已有十個月未曾開朝會,大部分臣子見到朱厚照還是在年初藉田禮上。
謝遷追問:“這是陛下親口交代,要在明日舉行午朝?”
小擰子道:“回謝大人的話,正是如此,小人還要去別的衙門口傳話,就不打擾諸位大人了,小的先告退。”
謝遷沒有送小擰子的意思。
洪鐘和張子麟等人則對小擰子畢恭畢敬,張子麟更是親自送小擰子出了衙門口,好像時有事情要說。
謝遷輕蔑地瞪了張子麟背影一眼,大步往正堂而去。
“陛下為何突然要舉行朝議,難道是朝廷要有大動作的前兆?”
以前謝遷很希望能跟朱厚照建立起一種長期溝通機制,巴不得每天都有午朝,但這次朱厚照突然決定舉行朝議,倒讓謝遷心里一下子沒底了。
洪鐘道:“謝閣老,陛下已吩咐把閹黨案交由沈尚書處置,估摸明日午朝時便會提及此事,若有疑問謝閣老該跟沈尚書間多商議才是。”
謝遷打量一眼洪鐘,又看了一下張綸,臉上仍舊帶著一股陰沉氣息,道:“本來老夫就要去找陛下說理,既然明日午朝能面圣,老夫把丑話說在前頭,若朝會時爾等故意跟老夫唱反調,以后遇到事情別來找老夫幫忙!”
洪鐘非常為難:“謝閣老,您這話是何意?”
張綸和剛送完客回來的張子麟聽到謝遷這話,均面露尷尬之色,堂堂首輔居然公開出言威脅,讓在場幾人都很無語。
此時謝遷已把自己當作高高在上的存在,好像他跟眼前幾名大臣見面,也是一種“恩賜”,說話語氣很沖,根本不像是對待平級官員。
張子麟和張綸在朝中的官職和聲望本就不高,在謝遷的威脅下戰戰兢兢。但洪鐘畢竟是左都御史,在朝中有著卓然的地位,當下勉強一笑,道:
“謝閣老想要繼續負責閹黨案,只管跟陛下提請便是,我等自然站在您這邊,沈尚書到底年輕氣盛……”
洪鐘說此話有些違心。
現在三司衙門的人都覺得謝遷太過頑固,甚至把之前焦芳等人下獄看作是謝遷辦事不利導致的結果。
朝中傳言,朱厚照去見過沈溪一次,馬上釋放焦芳等人,于是乎那些個名列閹黨目錄的官員都把沈溪看作救星看待,希望案子由沈溪接管。
可惜沈溪始終是兵部尚書,在那些御史言官心目中,并不適合監理欽命大案,僅此而已。
謝遷不想在刑部衙門久留,示威的目光從洪鐘、張子麟和張綸等官員臉上掃過,傲慢地道:
“諸位,老夫這就要回去了,明日朝會再見。”
“閣老……”
張子麟想出言提醒謝遷。
謝遷冷冷打量張子麟一眼,喝問:“有事?”
張子麟欲言又止,尷尬一笑:“在下這就送閣老出衙。”
謝遷黑著臉一擺手:“不必了,做好你們自己的事情便可,老夫走了!”說完便拂袖而去。
隨著謝遷離開,洪鐘、張子麟和張綸都明顯松了口氣。
洪鐘道:“元瑞,你也是,謝閣老要走,你只管讓他走便是,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回頭我們自行商議?”
“三司衙門同氣連枝,有話還是咱們自己閉門討論為妥。”
張子麟同時被洪鐘和張綸凝視,面色略微有些無奈。
“謝閣老無端為難吾等,他若對陛下安排沈之厚接管閹黨案有意見,只管跟陛下提,或者是去找沈之厚,作何要專程到刑部來難為人?”
“呵呵,誰知道呢?”張綸也很無奈。
洪鐘面色不善:“不管謝閣老如何想,到底他是首輔大臣,朝中文官翹楚,說的話怎么都有一定份量……或許是他覺得沈尚書無法駕馭,更有甚者是兩人已產生矛盾,想讓我們站到他一邊,共同向沈尚書施壓呢?”
“矛盾?”
張子麟望著洪鐘,想知道洪鐘口中的謝遷和沈溪間的矛盾能到什么程度。
但洪鐘并無詳細說明的意思。
張綸問道:“洪總憲,您說說看,明日午朝陛下問及閹黨案,我等該如何跟陛下稟奏?難道真如謝尚書所言,全力阻礙陛下將此事交托沈尚書?”
洪鐘惱火地道:“問我作何?你們自己就沒主張?”
張綸回道:“刑部何尚書跟謝閣老走得很近,怕是刑部會站到謝尚書一邊……我雖然執掌大理寺,卻不能像你們七卿一樣能在陛下跟前隨意進言,如今只有先請示您老的意思。”
張綸話中有話。
刑部明顯站到謝遷一邊,就算身為侍郎的張子麟有意見也無濟于事,但都察院跟刑部是平級單位,左都御史說話很有份量,大理寺這邊準備跟都察院步調一致。
“不管,不問,不說!”洪鐘突然發話。
張綸眼睛稍微瞪大,問道:“意思是……明日咱們不進言,任由陛下、謝閣老和沈尚書自行商議?”
洪鐘道:“否則當如何?神仙打架關我等何事?也不想想如今朝中誰當家……以前是劉瑾,如今劉瑾倒臺,下一任司禮監掌印尚未定下來,不過看情況就算委任下來也無法跟閣老老和沈尚書抗衡,正是因他二人爭奪朝廷主導權,才會出現糾紛,想當初斗劉某時他二人可說同氣連枝……”
張子麟插話:“正是如此,謝閣老和沈尚書可是姻親關系……你們別忘了,沈之厚乃是謝閣老的長孫女婿。”
張綸撇撇嘴:“什么長孫女婿,最多是謝尚書把孫女送過去當小妾,當初以他的身份地位,作何要如此優待一個年輕后生?還不是想收作己用?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人才,卻未能事事聽從吩咐行事,心中有火氣在所難免。”
“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沈尚書乃帝師,他跟陛下的關系,旁人遠不能及。”
“少廢話!”
洪鐘不滿地道,“兩位文官魁首的家事也是你我能非議的?謝閣老再怎么說也是首輔大學士,明日管他跟沈尚書如何爭,我等明若觀火便可,若誰出來說話不當,自己承擔責任,屆時可莫怪官職丟了尚不知是怎么回事!”
張子麟和張綸跟著點頭,贊許道:“曉得。”
謝遷沒有回他在長安街的小院,直接打道回府。
一路上他心里都有些不痛快,嘴上一直念叨不停,抱怨的話一句接著一句,一直到自家府門前,怒氣還未平息下來。
沒等他進院門,知客已經湊上前稟報:“老爺,二老爺過來了。”
謝遷一聽謝迪到訪,不由皺眉:“他來作何?”
不過想到自己的兄弟在朝為官,現在朝廷形勢劇變,來府上說說事情未嘗不可。
謝遷黑著臉到了書房門口,只見謝迪迎出來,恭敬行禮:“兄長,這廂有禮了。”
謝遷一擺手,意思是少來這套,二人一起進入書房,雖然之前劉瑾當權對謝遷派系的人多有打壓,但因謝迪的官職不高也無話語權,是以謝迪一直在京師六部做事。
先是兵部主事,弘治十七年遷工部主事,到今年劉瑾又叫張彩把謝迪遷到戶部,再度遷回工部任職。
來來回回,謝迪一直都只是個主事。
謝遷顧忌名聲,沒有特意提拔自己的弟弟,謝迪自個兒也沒有外放的意思,畢竟他兄長謝遷和侄子謝丕都在京師做官,正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他考慮的是等熬夠資歷,自然就會獲得升遷。
進到書房,謝遷直接坐下來,道:“你來作何?”
謝迪道:“兄長,這不是我剛提拔為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嗎?此番特地過來跟兄長您問問是怎么回事。”
謝遷詫異地打量謝迪,問道:“如今吏部尚書出缺,陛下尚未定下人選,吏部事務均已停擺,你這邊怎么獲得的升遷?你去見過之厚嗎?”
謝迪搖頭苦笑:“兄長這是說的什么話,我幾時去見過沈尚書?這不,白天剛下的公文,沒頭沒腦的,不過工部郎中出缺乃是事實,我還以為是兄長您幫忙疏通。”
謝遷顯得很不耐煩:“為兄一心為朝廷,豈能因一己私利而拔擢于你?這件事大有蹊蹺。”
被謝遷這么一說,謝迪的好心情瞬間跌落。
“兄長,怎么聽您話里的意思,竟跟之厚產生嫌隙了?”
謝迪此時已認定是沈溪出手幫忙,他才得以提拔為工部郎中,于是說話間不自覺偏向沈溪。
畢竟在謝迪看來,沈溪是小輩,謝恒奴是謝迪的侄孫女,沈溪比謝遷和謝迪兩兄弟矮了兩輩,實在沒必要跟小輩動氣。
謝遷道:“不該你問的事情,休要多問,不行,不行,明日我得去吏部衙門,看看是怎生回事。”
謝迪無奈道:“我入朝有些年數了,主事一做便是經年,也該有所遷徙才對……兄長似乎對我很不看好?”
謝遷略一琢磨,謝迪中進士后除了觀政時間較短,幾個月過去便當了兵部主事,但此后便按在六部主事的位子上不動,枉費他這個兄長如今在朝掌內閣。謝迪做事也算勤勉,但一直到劉瑾倒臺,才有機會升遷為郎中。
雖然說還是跳過員外郎直接擢升到位,但按照資歷算也屬正常。
謝迪跟沈溪、王守仁是同科進士,現在沈溪已是兵部尚書,而王守仁早就拔擢為郎中,謝迪職務卻遲遲不動,有意見可以理解。
“也罷!”
謝遷終于妥協了,“你左遷工部郎中,為兄替你高興,回去后安心做事便可,剩下的話為兄不多提,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夜幕剛剛降臨,豹房內已是燈火通明,正德皇帝朱厚照并未去跟那些戲子和女人花天酒地。
最近他研究出一種新的“娛樂項目”,就是丟石頭,讓一些太監頭上各頂一件東西,或者是花瓶、花盆、梨子等,然后朱厚照站在遠處用石頭打,并樂此不疲。
花妃為朱厚照安排好各種歌舞助興,但仍舊吸引不了朱厚照的注意力。
反倒是這種丟石頭的游戲,讓朱厚照每天都沉溺其中,這天剛入夜,朱厚照又擺開架勢,這次不但有太監頂著東西被他丟,還有身嬌體弱的宮女也參與其中。
“……朕就不信了,這準頭勤加練習后總歸應該獲得提升才對,可怎就是不行呢……”
朱厚照丟了十多個石頭,命中者寥寥,有幾下直接砸到太監和宮女臉上,鼻青臉腫,好不凄慘。
朱厚照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繼續練習,那些太監和宮女嚇得渾身直打哆嗦,皇帝性格實在讓人捉摸不透,這種“娛樂項目”簡直是在折磨他們這些下人的神經。
“都站穩點兒,誰再晃悠,讓朕打不中,直接拖下去打板子!”朱厚照出言威脅。
朱厚照不
說話還好,這話一出口,那些太監和宮女更加膽怯,一個個噤若寒蟬,連站都站不穩了。
恰好這時朱厚照丟出一塊石頭,他瞄準的是其中一名太監頭上頂著的梨子,結果梨子沒打中,直接打到了那太監的腦門兒上。
“哎喲……疼死我了。”
太監年歲不大,只有十三四歲,個頭不高,被打中后當即頭上冒出來個大包,人跪坐在地,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朱厚照把手頭剩下的石頭往地下一丟,怒氣沖沖吼道:“沒用的東西,一點都不知道收斂,看看朕,臉上的傷也是被石頭打中,那時都出血了,朕有喊過疼嗎?你們別以為在朕的手下做事,就可以如此矯情!”
在場幾名宮女和太監忍不住打量朱厚照,他們心底也很好奇,小皇帝臉上為何會有傷。
本來他們以為是朱厚照自己不小心摔倒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是被石頭打中,心里不由暗忖:
“是誰如此大膽,居然連皇帝都敢打?可是……誰打的你,作為皇帝,你大可去打回來啊,為何要拿我們當靶子出氣?”
朱厚照正要對那名哭泣的太監降罪,小擰子走過去呼喝:“陛下命令你不許哭,趕緊站起來……沒用的東西,下去把傷口弄弄,換個人來!”
小擰子看起來是教訓人,但其實是在保護那名太監,因為此人是小擰子心腹手下,本來他還準備提拔起來當左右手,結果不得朱厚照心意,小擰子捉摸著是否有必要換人。
那名太監磕頭謝恩后離開,朱厚照有些意興闌珊,坐下來喝悶酒,而那些個太監和宮女各自頂著東西,繼續立在那兒,心情忐忑不安。
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這回是動了真怒,或許這是暴風雨前最后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