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確是睡著了,不過沈溪也沒有打誑言,回去后直接整兵出發。
為了不讓戰事向著對大明不利的方向發展,就算朱厚照不著急前往宣府,沈溪還是迫不及待率兵出了居庸關,準備走美峪所、鴛鴦口、徐家莊堡前往大同。
當朱厚照醒來時,已是黃昏時分,這會兒沈溪所部兵馬已進八十到一百里,對于沈溪手下這批從東南沿海一路走到華北的將士來說,這樣的行軍簡直是小兒科,沒有任何壓力。
這不過是京城周邊地勢較為平坦的道路,就算是東南閩浙一帶山巒丘壑縱橫之地,一天行軍七八十里也屬家常便飯。
跟著沈溪打仗,將士們都很有覺悟,那就是必須得吃苦耐勞,就算身體再疲憊,依然干勁十足,問題就在于不是每個士兵都有機會跟著沈溪打仗,能跟隨沈溪這位當代軍神出征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
朱厚照打著哈欠起來洗漱,小擰子顫顫巍巍站在旁邊,手上捧著沈溪交給他的奏疏,不知該怎么跟朱厚照呈奏。
朱厚照對于沈溪領軍離開之事懵然無知,手頭動作不緊不慢,不時打兩個呵欠。恰在此時,錢寧出現在門前,遙遙彎腰稟報:“陛下,您終于醒來了……沈尚書領軍西去已有一天時間。”
“什么?”
朱厚照臉只洗了一半,聽到這話,詫異地抬起頭,先看了看旁邊愣住了的小擰子,再瞄一眼滿臉諂媚笑容的錢寧,一伸手讓旁邊侍候的太監把干布遞過來,隨便往臉上擦了擦,然后扔進盆子里,信步走到桌案后坐下,招呼道,“進來說話吧!”
錢寧這才進到朱厚照下榻的房間,低著頭,臉上帶著一抹晦澀難明的竊喜。
朱厚照一拍桌子:“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錢寧正要回答,小擰子突然“噗通”一聲跪到地上,“陛下,奴婢真的勸過沈大人,請他務必留下,不過沈大人執意要走,讓奴婢把奏疏呈奏陛下,可陛下睡得正香,奴婢只能……陛下,奴婢真的出面挽留過……”
朱厚照這才留意到小擰子手上原來一直拿著奏疏。
等小擰子膝行上前呈遞奏疏,朱厚照仔細看過后,臉色變得鐵青,一拍桌子,喝道:“小擰子,昨夜朕讓你去跟沈先生傳話,你沒如實告之?”
小擰子一副要哭的表情:“陛下,沈大人說了,此去宣府不會有危險,所以讓陛下……在胡大人護送下自行前往宣府去便可。”
朱厚照怒道:“朕是讓你去跟沈先生說這些嗎?分明是讓你告訴他,朕改變主意了,準備全軍合兵一處,自宣府啟程,由張家口堡出塞,討伐草原之敵……朕不想分兵,你明白嗎?”
小擰子不停磕頭,顯然不認為朱厚照有跟他說過這番話。
身為奴才,沒辦法反駁皇帝,所以小擰子就算占理也只能跪地磕頭求饒。
錢寧則得意洋洋:“陛下,以臣所知,沈大人一大早便來見陛下,當時臣去跟沈大人說,讓他回去,等候陛下安排,誰知沈大人不聽勸,一直堅持留在外面,若不是擰公公多事,出去見過沈大人的話……沈大人沒機會把奏疏呈遞陛下,或許就不會走了。”
朱厚照打量小擰子,生氣地呵斥:“看看你做的好事!”
小擰子繼續磕頭,心里把錢寧恨死了,卻不敢為自己辯解。
朱厚照道:“好在沈先生出發沒多久,快馬去追應該來得及……立刻派人去向沈先生傳朕的口諭,著其立即折返居庸關,沈先生率領的人馬可以繼續向大同進發,但本人無論如何都得回來,朕要跟他一起出兵!快去!”
錢寧笑道:“陛下,這件事交給臣去辦便可,臣一定把沈大人追回來。”
“好!”
朱厚照點頭,“如果能追回來,朕算你大功一件!”
錢寧異常得意,覺得自己肩負皇命,終于有機會在沈溪跟前耀武揚威。
“你沈之厚不是急著出兵嗎?當時在隆慶衛指揮所大門外,對我不屑一顧,說我是什么不相干的人,現在就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嘿,到時候我要求你跪在地上聽宣,好好羞辱你一下!”
錢寧領命后離開朱厚照的房間。
在錢寧看來,沈溪走不了多遠,就算行軍速度再快,他以快馬追趕,一晚上絕對能把人追上。
可錢寧忽略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根本不知沈溪走的是哪條道,也沒問守關士卒,事實上就算他問了也沒人能回答他,因為前往大同的路有好幾條,更有許多鄉間小道,如果不是經常關注宣大一線地勢地形的人,很容易便會錯過。
錢寧出來時,恰好遇到前來奏事的張苑。
張苑看錢寧笑容滿面出來,心里頓時來氣,這會兒他正跟錢寧暗中爭斗,為此甚至不惜跟麗妃達成和解的協議,目的是拆散麗妃跟錢寧之間維系的松散聯盟。
錢寧趾高氣揚,面對張苑這位內相,居然像什么都沒看到一樣,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錯身而過,這讓張苑越發氣惱。
張苑進入房間,見小擰子跪在地上,朱厚照坐在椅子上一語不發,好像在生悶氣。
張苑雖然擁有不經傳報直接面圣的權力,但朱厚照此時正在氣頭上,當即皺眉問道:“張公公,你來作何?不是也想說沈先生領兵自顧先行之事吧?”
張苑上前行禮,然后恭敬說道:“老奴也是剛得到消息,沈尚書直接領兵往大同去了,好在他并未從陛下親率人馬中抽調……”
朱厚照打斷張苑的話:“沈先生在你眼皮子底下帶兵出征,你不知道前往阻攔一下?”
張苑心想:“這都能怪到我身上?不是在您老眼皮子底下走的么?他早上來見過駕,你既然不想分兵,直接召見然后下道諭旨即可,此時怪我有何用?”
張苑小心翼翼地辯解:“陛下,是這樣,老奴得知情況后立即前來請見,希望陛下下旨阻攔,卻被錦衣衛攔在外面,說是陛下尚未醒來,老奴怕耽誤大事,以軍情緊急為由硬闖,結果……卻被錢指揮使攔住!”
“什么?”朱厚照不由皺眉。
跪在地上的小擰子哭喪著臉道:“陛下,奴婢來見您時,也是被錢指揮使攔住,他說,就算城破人亡也不許打擾陛下清夢。”
小擰子很有眼力勁兒,如今張苑在朱厚照面前主動攻擊錢寧,他自己也早就對錢寧不滿,理所當然借力打力,跟著張苑一起落井下石,可笑錢寧還得意洋洋出關卻追沈溪,卻不知自家后院已著火。
如果只是張苑或者小擰子中某一人攻擊錢寧,朱厚照或許不信,但現在兩人同時這么說,再加上他們都是與朱厚照朝夕相處的近臣,也就當二人所說是真的。
朱厚照黑著臉道:“錢寧好大的膽子,誰給他的權力,居然阻攔你們覲見?”
小擰子委屈地道:“不但如此,連沈大人之前求見陛下,也是被錢指揮使阻擋在門外,還不允許我們通傳……”
朱厚照瞪著張苑問道:“張公公,可是如此?”
張苑本想點頭,但想到朱厚照平時的性格,還有沈溪之前的提醒,立即警覺過來,搖頭道:
“老奴當時不在這里,所以……并不知曉情況,若知道的話,老奴一定會幫沈尚書見陛下,如此陛下才好親口下旨,阻止沈大人分兵之舉。”
朱厚照臉色不太好看,不過卻沒說要懲罰錢寧或者怎樣。
小擰子和張苑心頭雪亮,無論朱厚照對誰有意見,首先考慮的都是這個人做事的動機,如果是出于對他的忠心或者忠于職守,那就算再大的錯誤也可以饒恕,此前張苑便借助這一點順利坐穩司禮監掌印之位。
朱厚照道:“這件事暫且不提,看看錢寧是否把沈先生追回來,無論如何,朕都要跟沈先生一起進兵……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張苑道:“陛下,老奴還有要事啟奏。”
“說!”朱厚照氣沖沖道。
張苑有些猶豫,說話吞吞吐吐:“陛下,大軍自京城出發后,地方奏疏一概呈遞通政司,再轉呈陛下跟前,現在奏疏尚能及時送到居庸關,但……要是再送到宣府,怕是太過折騰……”
朱厚照皺眉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想留在居庸關幫朕打理朝事?”
“老奴并無此意。”
張苑見朱厚照又有發火的傾向,語氣越發慎重,“老奴之前聽聞,一些地方上的奏疏被京城各衙門自行扣下,通政司那邊并沒有收到,老奴不知什么人在背后作梗……”
朱厚照道:“這種事也要請示朕?你自己去調查清楚,再來跟朕啟奏不行嗎?”
張苑顯得很為難,“老奴并非不能處置,不過聽聞事關閣臣以及吏部何尚書,年前至京城參加吏部考核的地方官員,如今都在主動向何尚書靠攏,再加上內閣兩位大學士……還有新晉進士……聽說有人想在京城組織小朝廷,繞過陛下旨意辦事!”
朱厚照怒道:“豈有此理!這件事你去徹查清楚,如果真有人想自行組建小朝廷,朕絕對不輕饒!”
張苑再道:“陛下,老奴還有一事。”
“能一次性說完嗎?如果再這么啰嗦,朕把你推到一線去跟韃子拼命!”朱厚照怒道。
張苑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老奴得知,軍中似乎有人跟草原部族私通,這件事尚未調查清楚,不過好像……跟陛下身邊親信有關。”
朱厚照本來很憤怒,聽到這話后,神色變得謹慎起來,道:“張公公,有些話你最好別胡說,如果查無實證,你知道該當何罪吧?”
張苑低下頭:“老奴一定會查清楚,而且掌握確鑿的證據后才敢在陛下面前呈奏,現在只是得到只字片語,請陛下給老奴權限,讓老奴可以徹查此案。”
朱厚照想了下,點頭:“朕御駕親征軍中都有人敢跟賊人私通,膽子可真不小,難道想誅滅九族嗎?這件事……事關重大,朕不想讓人知道朕懷疑身邊人,就由你去查,小擰子,這件事你不得透露任何風聲,知道嗎?”
這邊朱厚照不清楚張苑的用意,小擰子卻心知肚明,張苑分明是找機會打壓異己,張苑很可能會把這把火燒到錢寧或者是他頭上,但在朱厚照冷厲的目光下只能俯首領命:“奴婢知曉了。”
朱厚照再次提醒:“張公公,無論你查到誰,都不許輕舉妄動,一定要把罪證拿給朕看,由朕來定奪。如果你真查出有人這么狼心狗肺,朕重重有賞……要是沒別的事情,你們退下吧,朕需要靜靜!”
“是,陛下!”
張苑和小擰子領命后,從朱厚照的房間退了出來。
張苑很得意。
他之所以突然去找朱厚照說事,是得到臧賢的提醒。
之前張苑把臧賢留在京城,但出來后很快發現勢單力薄,便派人去把臧賢叫來,臧賢一到就為張苑出謀劃策,肯定張苑跟麗妃交好乃上上之選后,還給張苑出了個主意,讓張苑找機會跟朱厚照奏事,獲得超越律法的“監察權”。
這權力看起來不大,只是調查軍中將士跟韃靼人私通,但因為有了朱厚照授命,張苑就可以上查皇親國戚,下查文武大臣。
這是個跳出朝廷框架外的權力,讓張苑可以掌握主動權,牢牢把控中軍的話語權。
看誰不順眼,就把誰往叛逆的身份上扯,反正大明官場栽贓誣陷的例子比比皆是,因為大明有著獨立于朝廷監察制度的特務系統存在,使得大明官場充滿黑暗和潛規則。
出了朱厚照住所,張苑本想離開,但很快便把目光留在跟他一起出來的小擰子身上,笑著調侃:“小擰子,你倒是挺機靈的,咱家剛說一句,你立馬就幫咱家攻擊錢寧……錢寧那小子太過囂張,你也覺得他該死,是吧?”
小擰子神色拘謹:“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張公公不用如此抬舉小人。”
張苑笑呵呵道:“咱們都是一路人,東宮出身,再加上咱們是太監,心連著心,怎么都比錢寧那狗東西親近……小擰子,我看你不妨就此跟著咱家,管保你在司禮監步步高升,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在朝堂呼風喚雨,你看如何?”
小擰子抬頭看了張苑一眼,低下頭時目光中滿是鄙夷,但語氣中卻沒有表現出來,小心翼翼說:“小人沒那福氣,能在陛下跟前侍候,為陛下端茶遞水跑跑腿,就已經是天大的福氣,別的事情小人不敢想。張公公若要提拔親信,還是從那些能力卓著的老太監中選吧,小人不想離開陛下。”
“你小子倒是挺忠心的嘛,別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才好。”
張苑惡狠狠地盯著小擰子,“別的不說,先把錢寧那王八羔子拉下馬來,你可得出大力才行,你也知道錢寧現在有多囂張,如果你不肯幫忙的話,咱家就當你跟他是一伙的,把你們一起解決了!”
小擰子故意裝作受到驚嚇的樣子,俯身道:“張公公說怎樣,便怎樣,小的聽從您的號令便是。”
錢寧去追沈溪。
一天一晚下來沒有任何結果,于是派人四處打聽,才知道沈溪跟他走的不是一條道,至于具體是哪條道他茫然不知,最后只能灰頭土臉回居庸關去跟朱厚照回稟,而此時朱厚照人還滯留關內,對于領軍前往宣府的事情好像已拋在腦后。
朱厚照對前來質詢的胡璉等人的說法,是要等沈溪回來后一起走。
錢寧返回居庸關已經是三月二十六晚上,他跪在朱厚照面前,把情況大致一說,朱厚照暴跳如雷。
“……你去了足足兩天,居然連人影子都沒看到?難道你每到一處驛站不先問問,就這么蒙頭蒙腦去追?”
朱厚照顯得很不可思議,覺得再蠢的人也不會蠢到錢寧這種地步。
錢寧苦著臉道:“陛下,臣打聽過了,可惜一無所獲。沈大人領兵不按常理出牌,多在荒野駐扎,所以沿途驛站一問三不知,微臣硬著頭皮往前趕,結果足足走了三百多里還是杳無蹤跡……臣覺得沈大人居心叵測,不然的話他為何不走官道而專挑那些沒人的小路行進?”
朱厚照“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自己沒本事,卻喜歡給別人頭上扣屎盆子?沈先生領兵去大同,數來數去就那么幾條道,你自個兒找不到還說旁人有陰謀……朕眼瞎了看錯你這狗東西,昏聵無能之至!”
錢寧耷拉著腦袋,一句話都不敢說。
過了好一會兒,朱厚照氣稍微消了些,又才問道:“你真認真找過了?不是逛遍朕吧?”
錢寧道:“回來后臣找隆慶衛指揮使問過,他向臣介紹了幾條不見于地圖的小路,沈尚書應該是走北邊那條道,沿途要過幾條大河,讓人實在想不明白……沈大人一定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以戰代練,一定是這樣,沈尚書跟朕講兵法時說過,練兵最好的時機就是行軍打仗路上,如果單純在校場上練不會有多少成效……”
朱厚照先侃侃而談幾句,隨即破口大罵,“你什么東西,有資格讓朕告知你這些?不過是個諂媚小人,不斷在朕面前攻擊這個攻擊那個,朕看你才不是忠臣。來人,拖出去打二十軍棍,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