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沒有一下子把林氏的希望給磨滅,提出交換條件,讓林氏倒戈幫他做事。
具體要做什么,沈溪沒細說,不過以林氏猜想,沈溪必然要針對崔巖進行一系列反擊,很可能會讓她死于非命,便以堅持原則為由拒絕,其實內心已動搖。
在沈溪和崔巖之間,她當然想選擇為沈溪效命,但可惜沈溪也非易與之輩,手段明顯要比崔巖老辣多了,就算知道她是細作,也未對她怎樣,還跟她好言好語協商,甚至允許她繼續自由出入臨時行轅,用意難明。
第二日,林氏回去見崔巖。
巡撫衙門后院,崔巖一邊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喝茶,一邊聽眼前這個不被他重視的女人匯報情況。
“……沈大人沒碰你,你還好意思回來?本官昨日跟你說的話,你是當作耳邊風,還是篤定本官是在嚇唬你,不敢動手?”
聽林氏說完,崔巖放下紫砂茶壺,惡狠狠地盯著林氏,目光中殺機隱現。
林氏無所畏懼,低頭道:“沈大人昨日雖然未碰妾身,但妾身卻探聽到一些崔大人您想知道的消息。”
“什么消息?”崔巖皺眉問道。
林氏往前走上兩步,神色間顯得神神秘秘,低聲道:“妾身無意中得知沈大人一些安排,涉及針對張公公的手段……這些都是沈大人喝醉后不小心吐露出來的,無意中被妾身聽到。”
為求存林氏只能編造謊言,這也是建立在沈溪暫時沒有對她下手的基礎上。
崔巖皺起了眉頭:“沈大人做事可說是滴水不漏,從未聽聞他進城后喝過酒,還能不小心泄露消息被你查知?你這是自己沒把事情辦妥,到本官這里來胡言亂語吧?”
林氏微微搖頭:“崔大人可以不信,但難道不可以先聽聽,再下斷言?”
“說!”
崔巖黑著臉道。
林氏這才小心翼翼把盤算一夜的說辭講出來:“沈大人出兵時間定在下月,在此之前會請陛下自宣府出兵……”
“停!”
崔巖不耐煩地打斷林氏的話,喝道,“這些都是本官早就知道的消息,根本沒用,若再啰嗦……你知道后果!”
林氏咽了口唾沫,人更緊張了,“沈大人試圖聯合陛下身邊人,共同對付司禮監掌印張公公,因為沈大人覺得張公公這個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要是關鍵時刻在陛下面前進讒言,將導致各路人馬無法做到協調一致,屆時沈大人所部可能會孤立無援,陷身絕境。”
崔巖皺眉問道:“這是你無意中獲悉的?”
林氏道:“這是沈大人跟手下說話時,妾身聽到的,沈大人的意思是要憑借陛下的信任,扳倒張公公,就好像對付當初如日中天的劉公公一樣!”
崔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這女人,之前讓你查半個月,一點消息都沒帶回來,昨天不過跟你見了一面,回去后就能查到這么多事情,你讓本官如何相信你?”
林氏沒有爭辯的意思,低聲道:“崔大人不用懷疑,妾身說的這些事,如果最后查明子虛烏有,妾身知道是什么下場……”
“如果姓沈的答應庇護你呢?”崔巖非常精明,厲聲喝問。
這問題讓林氏嬌軀一顫,隨后她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道:“沈大人怎會庇護一個明擺著的細作?再者說了,他在城內停留不了多長時間,很快便會帶兵離開,妾身怎么可能把自身安危托付給一個生命中的過客?所以只能以查獲的真實訊息,來向崔大人奏稟。”
崔巖想了下,面色有些遲疑,最后還是點點頭,算是同意林氏的說法,“量你也沒膽子欺騙本官,繼續說!”
林氏稍微松了口氣,又道:“沈大人想從大同邊軍中抽調精銳,增強出塞兵馬的實力,如此就算遭遇韃靼主力也可一戰,或者拖住韃靼鐵騎,固守待援……”
崔巖聽到這里,不由點頭,這跟張苑之前給他下達的命令有契合之處……張苑不允許大同邊軍調撥兵馬給沈溪,所以他才會暗中動手腳,讓埋伏在大同邊軍中的心腹跟沈溪對著干,蓄意制造兩軍不和,如此一來沈溪也就不好意思自大同調兵遣將。
“還有呢?”
崔巖見林氏說話頓住,當即催促,“你可知姓沈的要聯合陛下身邊哪些人對付張公公,什么名字,目前擔任什么職務?”
林氏心想:“陛下身邊的人,我從何認識?如果這個人地位不高,還不足以讓崔大人采信,難道得說陛下身邊那幾個得寵人物的名字?”
林氏正要編造謊言,突然想到如果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就算憑空捏造,可一旦崔巖信以為真,那她的價值就沒有了,崔巖不會履行承諾給她賞賜和優待,必然的結果就是被放逐,甚至可能殺了以防止消息外泄。
林氏道:“這只是沈大人喝醉酒后說的話……沈大人本身不喝酒,但軍中有個叫唐寅的讀書人,乃是民間擁有很大名氣的風流才子唐伯虎,此人嗜酒如命,昨夜前去拜訪沈大人,不知怎么就喝上了。”
“沈大人喝多了,言語中似乎對張公公很著惱,因為張公公壞了他很多好事,不過當妾身給他送解酒茶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什么,就此打住話題……所以妾身暫且不知到底是誰在跟沈大人聯手,共同針對張公公。”
崔巖臉色陰郁,眼中兇光畢露,好像隨時都要殺人,這讓林氏心情緊張至極。
林氏說的事情,真假參半,很多都是她根據時局猜測出來的,因崔巖一向對她輕視,覺得如果不是她真的探聽到,絕不可說得如此全面而周到。
本身崔巖要除掉林氏的心就沒那么堅決,因為林氏姿色過人,男人在自己征服過的女人面前都會有一種盲目的自信,而且崔巖是派林氏去調查沈溪起居和言行的事主,只要林氏能帶回消息,就算完成任務,怎么都不該收到懲處。
半晌后,崔巖道:“你總算探聽到一點兒有用的東西,不過這些并不足以讓本官滿意。”
林氏跪了下來,懇求道:“請大人恩許,賜給妾身身后那些孤寡老弱糧食,這對大人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妾身以后定專心為您做事,心無旁騖。”
“難道本官不給你糧食,你就不為本官做事了嗎?”崔巖怒道。
林氏仍舊跪在那,低著頭一語不發。
崔巖憤怒過后,一擺手:“也罷,就算是養一條狗,主人家也會不時扔給它根肉骨頭,何況你還是本官信任的一條忠犬……本官便賜你二十石糧食,這是從軍需中調撥,你要知道本官的好!”
林氏磕頭不迭:“妾身多謝大人恩賜。”
“起來起來。”
崔巖臉上忽然涌上和善的笑容,跟之前相比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上前扶起林氏,當他用手托著林氏的下巴,讓林氏抬起頭來時,崔巖臉上的笑容十分猥瑣。
崔巖嘿嘿笑道:“姓沈的沒碰你,那是他沒眼光,本官卻知道你的好。走走,陪本官進去樂呵樂呵,你是本官的人,本官不幫你幫誰?”
就算林氏心中再厭惡,也不敢對崔巖有任何忤逆,只能被迫在崔巖的相扶之下起來,進入內堂。
過了一會兒,房內傳來崔巖撞鬼般的聲音:“給本官滾出去,你身上掛紅為何不早說?晦氣晦氣,據說沾了這東西會倒大霉,這幾天本官不想見到你……滾滾滾!”
林氏從巡撫衙門出來,回到自己的小院,沐浴完帶著一股羞惱回到自己臥榻上。
“夫人,剛才南門那邊前來傳信,說巡撫衙門送了五百斤糧食過去。”一名五十多歲的老婦走進屋子,站在門口對林氏道。
林氏驚訝地問道:“不是二十石嗎?怎么才五百斤?”
老婦人一臉茫然,林氏惱恨地道:“連我這樣一個小婦人都騙,還有一點良心嗎?”
老婦人不解地問道:“夫人,現在有糧食了,您怎么還不高興?”
林氏沒有跟老婦人解釋,道:“趙大嫂,我兩個孩子那邊,你一定看管好,這些日子不要讓他們到這院子,亦或者回大院去……要不你帶他們出城避一避吧!”
“夫人,現在城外兵荒馬亂的,老身能帶兩位少爺去哪兒?”老婦人顯得很不解。
“那就留在城里,不過先藏起來,你不是有一個遠房親戚嗎?我給你幾錢銀子,你帶著我兩個孩子過去住幾天……你等我的消息。”林氏道。
老婦人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但還是點頭:“既然夫人如此說了,那老身便帶兩位少爺到親戚家住幾天……如果夫人有什么麻煩,就跟我們說,我們都是一家人。”
林氏在安排好自己身后事后,急急忙忙回到沈溪的臨時行轅。
因為她平時進出慣了,沒人懷疑她的目的,可她進去后沒有見到沈溪,一直等到中午,沈溪才回來,而此時她已經在沈溪的書房前跪了兩個時辰。
沈溪沒有停留,快速走過林氏身邊時,隨口說了一句:“進來說話吧。”
因為沈溪進出都像一陣風,林氏先是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得到沈溪恩許,匆忙起身進到書房里,此時沈溪已經坐了下來,而沈溪身邊還帶著一個人,之前林氏曾見過,雖然這人身著校尉服,但林氏以女人敏銳的直覺,認定這人跟沈溪關系不一般。
此人正是著男裝的云柳,沈溪特地把她叫了過來。
“大人,妾身有話對您說,不知可否單獨說話?”林氏對云柳不熟悉,所以直接提出請求。
沈溪一擺手:“此乃本官左右手,專司負責調查軍中情報,你說什么無須顧忌,有話但說無妨!”
林氏在外人面前,不可能完全袒露心扉,不過稍微遲疑后,還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向沈溪磕頭道:
“大人昨夜對妾身所說的話,妾身今日總算想明白了……妾身愿意幫大人做事,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林氏說完,忐忑不安地等待沈溪的答復,可半晌都沒等來一句回復,當她忍不住抬頭看時,發現沈溪正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她。
“大人?”
林氏怕沈溪沒聽清楚,提醒了一句,正要把話再說一遍時,沈溪終于開口了,“昨日本官對你也算優待了,非但沒趕你走,還準允你幫本官做事,可你卻好像很有骨氣,未予答應,今日你回了一趟巡撫衙門,怎么突然就開竅了?”
林氏這才知道沈溪懷疑自己,心里暗自惱恨,因為她堅守的底線,被活生生的現實打敗,現在還換來沈溪的懷疑,實在是得不償失。
林氏道:“妾身回去見過崔大人,發現他就是個無恥小人,根本不會履行承諾,反而把妾身當作棋子……妾身不甘心,所以決定為大人做事。”
沈溪笑了起來,聲音中帶著一絲嘲弄。
“你說崔巖是無恥小人,那你把本官當作什么?他利用你,把你當作棋子,難道本官就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著?或許本官要讓你做的事情,會比崔巖更讓你無法接受,更讓你覺得無恥,這就是你投靠本官的理由?”
林氏臉上滿是痛苦,道:“崔巖欺騙妾身,本來答應給老弱劃撥二十石糧食,結果卻只有五百斤,連兩成糧食都沒有,甚至妾身還被他侮辱……”
沈溪道:“你是崔巖的女人,他怎么對你,跟本官無關,本官或許可以這么想,你回去后把本官昨夜跟你說的話,如實告訴了他,然后他讓你回來投誠,再來一次反間計,你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下林氏感覺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她只是想崔巖有多無恥,自己應該找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托付后半生,誰知到了沈溪這里,她同樣被人懷疑,心里充滿了無奈……倒不是說她對沈溪失望,而是因為這一切根由源自她是崔巖的女人,這一層關系說不清道不明,就無法自證。
林氏道:“妾身可以把跟崔大人的對話,如實告知大人。”
沈溪搖頭,旁邊云柳突然道:“想讓大人相信,光靠一張嘴沒用。”
林氏聽到云柳說話,突然明白過來,原來沈溪手下備受重用的情報頭子是一個女人,瞬間有種被人戲弄的屈辱感,隨即怒從心起,沖動下從自己頭上摘下發釵,抵住自己的脖頸,因過于用力,尖銳處刺破了皮膚,一粒鮮艷的血珠滲透出來
林氏咬著牙,用一種悲憤的語氣道:“沈大人,您的確是做大事的人,妾身說不過您,便以死來證明自己并非姓崔的狗賊的細作,如此可以吧?”
沈溪沒有勸說,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冷冷地看著林氏。
云柳神色間滿是不屑:“尋死也能證明清白?”
林氏怒視云柳,貝齒幾乎把下唇咬破,沈溪則一語不發,好像等候林氏自盡。
林氏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目光望著沈溪,最后悲哀地說道,“妾身并非怕死,只是妾身有一件事相求,妾身兩個孩子……”
沈溪冷聲道:“你兩個兒子,還有那姓趙的婦人,已被本官的人接走。”
“啊?”
本來林氏已心灰意冷,聽到這話,身體突然震動幾下,隨即意識到,自己好像又落入了一個陷阱。
沈溪聲音平和,道:“你真以為自己有什么利用價值?本官要殺你,就跟碾死只螞蟻般容易,就算要扳倒或者誅殺崔巖,也不是什么難事……此人為禍地方多年,斑斑罪行可謂罄竹難書,若非如今是戰時,本官斷不會留此等無恥之徒在世間。但也正因為這場戰爭,本官不能人為地制造對立,導致地方出現混亂!”
林氏愣在那兒,不明白沈溪想要表達什么意思。
沈溪站起身,走到跪著的林氏身邊,低下頭道:“你所做的事情,恰恰是本官之前忽略的,本官是有婦人之仁,才會留下你的性命,本來希望你可以回頭是岸,但現在看來,你受崔巖荼毒太深,就算留在身邊,也不會對本官忠心耿耿!”
林氏絕望地嘶吼:“大人憑何這么說?妾身會永遠效忠大人!”
沈溪搖頭:“你為了你還有兩個孩子,根本不會考慮什么禮義廉恥,更不會堅守原則,你所謂的底線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你現在覺得本官官職更大,能壓崔巖一頭,還對你有一定憐憫,所以你才會投誠,但若是將來本官跟一些更有勢力的人出現沖突呢?”
林氏咬著牙,盡管她很想辯駁,卻無從說起。
沈溪一擺手:“就當你死了吧,你的孩子本官會送出城去,找人好好撫養。至于你背后那些鰥寡老弱,本官也會替你收養,其他事情則只能等戰后再行處置,本官現在沒有心思摻和太多!”
“大人,您到底什么意思?”
林氏此時腦子已經糊涂了,發釵雖然仍舊抵在脖子上,不過當她抬起頭時,目光中已沒有了之前那種決絕。
沈溪并未回答,轉過身背對林氏,云柳幾步上前來:“大人的意思,是說你現在已經死了,大人會跟巡撫崔巖如此說……至于崔巖的事情,大人會在戰后解決,這么說你還不明白?”
林氏臉上一片迷茫之色,不懂自己為何突然就成了一個“死人”。
沈溪一擺手:“帶她下去,按照我之前的安排做,然后派人去把崔巖叫來,本官想好好會會這個不知廉恥的贓官!”
林氏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被云柳帶走。
從這一刻起,林氏就正式從大同的戶籍冊上被抹去,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死人”,她會有別的身份,在云柳的安排下改頭換面出現。
當崔巖得知沈溪要召見他時,以為涉及城中換防糾紛,不想赴會。
就在他派人去臨時行轅向沈溪稱病,然后準備到后衙美美地睡個午覺時,突然下面的人傳報說兵部尚書沈溪親臨。
“什么?他到巡撫衙門來作何?”
崔巖有些懼怕,雖然他已經鐵了心投奔新的閹黨頭目張苑,但心中對沈溪這個曾經兩次擔任他直屬上司的年輕人依然感到驚恐,就在于沈溪之前“劣跡”太多,但凡得罪過沈溪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大人,要不……將沈尚書阻擋在門外?”
下面的人見崔巖猶豫不決,便請示道。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沈溪的聲音:“怎么,大同鎮還有本官來不得的地方?”
原來沈溪已硬闖進巡撫衙門,同時跟來的還有王陵之、朱鴻、胡嵩躍等軍將,以及大批士兵。
崔巖一看這架勢,便知道沈溪是來找他“算賬”的,心想:“哎呀,莫非接觸那種東西真要倒大霉?否則這位爺怎么突然發瘋了似的硬闖官衙?”
人都進來了,崔巖避無可避,趕緊出門迎接,臉上堆砌著勉強的笑容,“沈大人,有失遠迎,之前下官還說親自去您那兒……怎么想到突然大駕光臨?”
沈溪已走到院子當中,以一種傲慢的姿態看著迎上前來的崔巖,冷聲道:“為何本官得到的消息,卻是你這個巡撫病了,拒不見本官?”
“沒有的事,一定是有人以訛傳訛。”
崔巖心里叫苦不迭,只能是恭敬上來行禮,“沈大人,您來就來嘛,怎么帶這么多人……請入內說話。”